但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现下是这样的神态。
他只感到心疼心痛,强烈得让他内息无法顺利运行于奇经八脉,令他气滞于胸,喉间涌起咸腥的血味。
但他必须忍住,忍住剧烈的心痛,忍住无法再压抑的心疼,听她说完,他必须听她说完整整十年的日子,听她说尽在唐门所受的凌迟。
好决定怎么回敬唐尧!
他,绝不放过他!绝不!
充满痛楚的心,在这一刻恍然大悟这份始终在心头搔动、令他困惑难耐的异样感受是什么,从何而来、由谁而起、是何缘故。此时此刻,他得到所有问题的解答。
是爱,从她而来,由她而起,因为爱她。
这一刻,他终于找到答案。
移步走向她,正沉溺在悲伤中无法抽身的她哽咽的说她会一直哭,哭到他受不了好逼他走。
傻瓜,确知自己心意后的他要怎么走?
抽抽噎噎的她不曾回头,没有发现他的接近,直到他将她圈进怀中,听见他说的话。
她吓了一跳,哭得更凶。
但他已无所谓,不在乎她在他面前掉多少泪。
是仍然碍眼,依旧会感到棘手,因为她的泪让他心疼、让他不知所措;但今后,只要她想,随她哭便是,他仍然会心疼,也只为她心疼。
这份心疼,他甘之如饴,无悔。
先前因故中断的思绪里,该想透的是——
正因为是阎罗令,所以她更应该属于他,索命阎罗。
沁风水榭,依然苍翠,幽亭湖影,仍旧宛若仙境。
此时,暮霞斜落西天,宠下淡紫橙红,更似天上人间。
凉亭内,凤骁阳一派从容地挥毫纸上,仿佛已忘却红尘,不知人间几何。
身边静站作陪的男子看着他动笔落下,一字又一字,眉头紧蹙。
思悠悠,玉钗罗裙,回眸倩笑伊人在,
一夕休,生离死别,柔肠寸断却难续,
泪已尽,冬雪飘零,
再无心,迎风弄月。
字里行间,戳破了凤骁阳强装的从容不迫。
日子一天天过、一日日逼近,他的心绪也随着时日流逝被绷至极限,徘徊在崩溃边缘。
“你需要休息。”作陪的男子看不过去,终于开口。“最重要的药方未到,再怎么等都是空。”
“我知道。”凤骁阳抽开写罢的纸放在一旁,又在下一张纸上落笔。“等了半年,再等这些个时候也无妨。”
“那半年你至少还记得休息。”他提醒。“我不想一次照顾两人,很累。”
凤骁阳停下笔,落坐石椅上,“你知道,我心乱如麻。”
“旁人看不出。”不知道是褒是贬的话随后扬起。
“能懂我的,只有她。”凤骁阳抬眼望向西厢房。“解语花,知心草,只有她一人。”
“那么,我的话也不算什么,你根本不会听进耳里。”是介意、是吃味,男子不吝告知凤骁阳自己认为他的话欺人太甚。
他们这些人忠心跟随他到底算什么!
“培价,我没有轻慢之意。你们是我的左右手,她却是我的心。”凤骁阳疲惫地垂下眼,满心的忧虑无法宣泄,在这之外还得安抚身边众人各自迥异的心思,很累。“我将你们视为至友,所以不扯谎,坦言以告,她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
“若是这样,我立刻去接应冷焰,尽快带回阎罗令。”
“不。”凤骁阳阻止他以轻功奔去的身势。
“为什么?”明明她的情况危如累卵,他却不让他去?
“天命。”用力闭了闭双眼提起精神,凤骁阳起身,再度挥毫。“就算早到,也还不是时候,反而会横生枝节。”
“我不懂。”
“人世是环环相扣的轮回,是紧密不可分的脉络,一点接着一点,一线纠缠一线,一处牵扯一处,此刻你我一举一动引起的牵扯早在命数中已定,既定的路不走硬要与天相抗,最后的结果就算是我也无法算出。”
“那又如何,也许结果会比既定的命数好。”他邢培偏不信邪。
凤骁阳摇头叹笑。“你可曾见逆天而行的人得到善果?”
邢培哑口无言,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不久前证明逆天而行不得善果,要他反驳,难。
“可是,万一途中出错,该怎么办?”
“也是命。”
“凤骁阳,你认命的态度让人无法苟同,明知她对你重要,却不想办法与天命抗衡,只是认命地等待!”
凤骁阳惨澹一笑,“她会这样不就是我逆天而行的结果?”
是的,他就是那个活生生、血淋淋,逆天而行不得善果的例证。
“一点震动一线,一线牵扯一处,打破既定命数结下恶果,你们都亲眼目睹我不想憾事重演,再一次,我怕怎么也挽回不了她的性命。”动手挥毫,为掩去心中难以释去的隐忧,惟恐事情真的生变,冷焰不能及时回到水榭。
但,能说吗?这份隐忧混杂着对自身能力的不安,勘破天命之后,他便开始疑心自己的能力,却同时必须倚赖这能力救她。
种种忧虑积累至此时,他早已心力交瘁。
“凤骁阳,你必须歇息。”邢培劝道。“就算是铁打的也不堪这么折腾,再这样下去,她还没醒,你已经倒了。”
许久,凤骁阳搁笔。“听你的,我去陪她。”
陪在她身边你也不会闭眼休息。邢培心里嘀咕,却心知肚明这是凤骁阳最后的底线,也不能再多说。
霞风微扬,亭中墨渍未干的纸随之轻翻,笔力苍劲,却字字含忧:
秋风残,百花零落,漏夜望眼欲穿,
冬雪落,碧树尽凋,泪洒亭榭阑干;
欲寄语千愁万绪,怎奈,伊人未醒。
独上西楼欲相盼,岂堪,魂离梦断。
唉!邢培摇头叹息,不知道情爱之于人竟如此可怕。
第六章
“我可以探出头吗?”忍住好奇,安分听从冷焰不准探头的命令,留在车里的唐婉儿在马蹄重新哒哒行进后,开口问帘外的人。
“你可以出来。”外头的人答非所问。
“我、我没想出、出去!”上次吓着客栈店小二的事还记忆犹新,怎么能再给他添麻烦。“我只要看一点点,外面一点点就好。”
突然,马儿嘶呜,车又停了下来。
一个踉跄还未稳住身子,车帘被一手撩起,她瞧见冷焰面无表情的脸。
她愣住,忘了自己此刻趴在锦被上的狼狈。“怎、怎么了?”又发生什么事?“为什么,突然停下?”
先前停下是因为他要收拾被十万两黄金利诱、不自量力,挡他去路的家伙,现下是因为他不满。
不满她如此见外生分。
在了悟自己已经动了情,对她这几日刻意的生分,积累的不满已达顶点。
那夜过后,她就不再耍赖央求非得窝在他怀里安睡不可;相反的,她执意一个人睡在马车里。
结果,换他夜不成眠,习惯了怀里有她,如今夜里空荡荡的胸口竟让他尝到夜深露重的滋味。
她在疏远他,看不出来的是傻子!
“想不想学驾马车?”他问,看见红瞳因他这话绽出亮光,但很快的,又收敛回绵密银白的眼睫之后。
她给的回答是摇头。“我不想。”不能再给她添麻烦。要他带她一块儿走已经很麻烦他了,再说她什么都不会,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光是将双脚落在地上撑起自己学走路就很吃力,驾驭马车?天,那是多遥不可及的事!“上路。你说过,要赶路。”
“下车走走?”他又问,同样看见欣喜闪过灿红的眸子,同样也是一闪即逝,更甚者,他得到同样摇头的婉拒。“你不想学走路?”
“夜里再学。”她不想在大白天吓到可能遇上的路人,虽然是鲜少人走动的乡野小路,还是有可能会遇见人的。
但这些她不想说,不想在他面前说,不想提醒他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外貌,哪怕他天天在看,哪怕他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介意或轻蔑。
或许,正因为他的不在意,才让她更在意。他说过他从不骗人,那夜却为了她编谎骗了店小二。
不能再给他添麻烦。那夜之后,她是这么告诉自己,也发过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