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才抬头欲言,立刻铩羽在瞧见滚出他眼眶中的热液中。
他哭了!?
凤嫦娥抬起另一只手背,不敢置信地滑过已泪湿的刚硬轮廓,不相信自己会看见他,以一双冷眼看人世的邢培玠会掉泪?
唔,她的心好痛!
会吗?这是他的泪?望着手背上的湿渌,她愣愣地不发一语。
一直刻划在她脑海中严肃的冷硬轮廓,怎么也想像不到会有如此沉痛的悲伤。
他也会流泪?
“你会难过?”从愕然中惊醒,凤嫦娥突然哼声如是道。
随之在后的一阵哼哼笑笑间,是嘲弄,也是残害;伤人,亦伤己:“你也会难过、会流泪?原来,原来你还是人,还有点感情,不是看人死在眼前也无动于衷的冷面判官?或者只因为他是你的骨肉,嗯?”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薄唇在开合间扬起领悟的轻笑,声音中满溢任谁都感觉得到的痛苦。“我心疼的是你。”
搀扶他一只铁臂的手僵了僵。“少惺惺作态。”
“你不会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你为他取的名字足以说明一切。”
冷凝着脸,她回他如出一辙的话语:“我恨你,这辈子都恨你。”
邢培玠苦笑,心痛神伤。“如果这真是你要的,真的是你要的……”
黯然蹒跚的步伐,足以说明他未竟的低喃。
***
邢培玠离开后,凤嫦娥仍留在书楼。
确定四下再也无人,终于不再压抑揪心的痛苦。
以五指揪住心口,使的劲道让她痛得连退数步,最后停在供奉牌位的木桌前。
谁又知道发自于内的痛,比这揪心疼还痛上千倍万倍!
空出的另一只手紧抓桌缘,凤嫦娥似是企图将所有痛楚转嫁至无心无觉的桌木上头,指尖因使力过度翻白,不一会儿,指缝间竟渗出血丝。
怎么料得到,她怎么料得到!“该死!”
一个刺客竟将她处心积虑藏在书楼的秘密给刨开来,她心底最深、最不为人知的痛,就这么大刺刺被强摊在他面前!
独剩一人后,凤嫦娥终于允许自己卸去强装的冷硬。
双脚无力再支撑自己,凤嫦娥顺着案桌滑跪在地,一手揪心,一手仍像为忍住内心悲痛似地紧攀住桌缘,任指隙伺的鲜红直溢。
“思培……”来自她一半的骨血、她未出世的孩子!
死别之痛最噬人心魂,外人公认她不该也不会有的热泪,在此刻终究还是溃了堤,怎么样也止不住,最后只能任其流了满脸,却始终哭不出声音。
每踏进书楼一回便是一夜泪流,春夏交替两转已过,这样的她怎还有泪?
为什么这泪就是流不尽?
“娘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造化弄人啊!
***
书楼顶上,一片屋瓦悄然回到原来的地方,隔去里头浓重的悲戚氛围。
“别怨我,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蒙面人蹲在屋脊上,双手合十朝书楼拜了几拜才起身。
抬头望月,夜袭者忍不住喟叹了声,语带哀怨:“见鬼的,要不就音讯全无,要不就给我出个难题,还真够朋友啊你。”咬牙低喃,他敢保证近日自己一定会恶梦连连。
被逼做这么多亏心事,不做恶梦才有鬼!
“胡——胡——”夜枭鸣声伴随着羽翼舞风的呼呼声作响,在夜深人静的此刻更让人听得心惊,仿佛在欢迎某种不洁之物到来的预兆。
夜袭者听见这鸣声,非但不怕,反而抬起手臂在半空等待。
一道黑影刷然直下,以利爪扣住等待的铁臂。“胡——”
“来得正好,不枉我这么疼你。”
“胡——”
夜袭者从怀中抽出早已备妥的字条缠在夜枭左脚。“好家伙,可别办砸了差事,丢主子我的脸啊!”
“胡——”夜枭振翅鸣叫,好像不满主人怀疑自个儿的本事似的。
“行!知道你会把事情办妥,成了吧?”一只鸟哪来这么大的派头,真是!
夜袭者暗忖,回头想起它这性子就是给他宠出来的,不禁莞尔失笑。
“去吧!”
收臂一振随声起,夜枭叫了数声便顺主人的势展翅飞向天际,迅速没入漆黑夜空。
“这么做应该可以了吧?”望着星空,夜袭者想起脚下书楼里的景象,不禁喃喃自问。蒙面巾中卸下,墨凡庸仰首望月,须臾喟然低叹。
***
时已过冬,入春至末,江南风光又是一片繁荣丽景,红花绿叶,处处生机活现。
沁风水榭自然也不例外,小桥流水一如往常春末夏初时节,各自茂盛、相互争艳竞美。
白昼的沁风水榭自有一份逸然雅致;到了夜里,更有另一份冶艳风情。
深夜人寂静,枝头夜枭啼。胡胡接连数声,打断独坐凉亭中勾弦点起清脆筝音的白衫男子。
一袭轻衫随风扬,半舞衣袖笑逸然。亭中男子优美的唇形勾起浅浅一笑,左臂半扬空中。
须臾,小小的黑影白天际划下一道弧线,准确利落的停驻在他左臂上,得意地发出鸣声。
“胡——”
“呵,让你飞这一趟吗?”白衫男子——沁风水榭的主人,同时也出人意料的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胞弟凤骁阳,看清送信的差使为谁后,低笑出声,“看来他也真是闲慌了。”才会光这点小事就差遣它来。
凤骁阳逗了夜枭好一会儿,才解下它脚边的信笺,摊开来看。
许是信的内容合他心意,看了半会儿,他扬起笑,久久不止。
“发生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开心?”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嗓音在夜里分外清丽可人,倩影随声迤逦步入亭中。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凤骁阳将纸笺收进怀里,顾左右而言它。
见她不语,凤骁阳敛起笑容,担忧地瞅着醒来后始终只肯侧着身,露出半张脸面对他的女子;即便她从不正眼看他,对她,他依然时时悬念。
“怎么了?”
“沁风水榭……”女子看了看凉亭四周,侧眸瞥了他一眼,想起过去的喧闹和如今的静谧,幽幽叹了口气,“变得好安静。”
“宁静以致远,只有我俩独处不好吗?”难道她不愿?黑眸染上邪意隐隐的愤怒,顿时兴起怒吼,喝令她正眼看他的冲动。
“不、不是,我只是……”女子似是察觉他的怒气,转身以背抵挡,纤弱的背脊巍颤颤地抖着惧怕的寒意。
虽时已近夏,但凤骁阳的怒气却夹带不容忽视的砗阵寒意。
察觉自己压抑不住的怒气吓坏了心上人,凤骁阳懊恼地皱紧眉头,在心里暗斥自己,以往掌握全局、自信满满的表情,如今却被一滩柔情水浸褥出不知如何应对的无奈,把握尽失。
他可以算尽天下局势、操纵朝代更迭,却拿眼前的女子没辙。
他走近她,在她发觉他的靠近前将她整个人围在怀中不让她逃离。
“骁——”女子吓得惊呼,噤口在听见自己将喊出他名字的瞬间。
此举再度浇熄凤骁阳期待的火苗。“唤我的名有这么难吗?”
她摇头,无法坦言自己不再有资格唤他的名,怕又招惹他的怒气。
“摇头是不愿,还是不想?或者是……不敢?”最后一问,问僵了怀中人纤弱的身躯。
“到何时你才肯正眼看我?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待在我身边?”凤骁阳将额心抵在她的肩头,失望的声音逸出口:“我不在乎,不在乎当年所做的一切,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