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千回便成。”话语间豪气干云似也不让须眉。
“季千回……嗯,季千回。”曲翔集细细咀嚼她的名,看似颇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百转千回的千回呐!”这是什么样的女子?令人费思量。
“你嘀嘀咕咕些什么?”
“没、没什么。”那出尘的容貌得看惯呐,要不一路上脑子怎么清醒。曲翔集伤脑筋地暗想。
就在他失神的时候,季千回才空出心思打量他。
此人约莫七尺有余,身穿土黄短衣长裤,腰间系了条墨紫带,脚穿外缠绑腿高筒皮履;相貌平庸,称不上丑,也没有一处俊美尔雅,平淡如水的长相,坦白说,就是在夜里挑灯一照也有一、二十个的类型,但是——
这人虽初见面却不令人讨厌,武功虽不济却能自我解嘲、谈笑风生,见她时除了起初第一眼的惊艳外,再无其他失礼目光,可见为人还算正派。反正她身边正缺一人充当护花者,他武功虽不济,好歹也像他方才说的能充充场面,替她省些被拦路调戏的小麻烦。想来也是,现在要找燕奔不可能,现成的便有一个,虽帮不上什么忙,倒还是有琐碎用处。
物尽其用方能取其利,这简单的道理季千回还懂得。
姑且就这么办吧,心念一定,她开口催促:“那还不走?”
“走,当然走。”曲翔集执棍倚上肩,先行带路。
江湖,说无情是忒煞无情,言有情倒也有情。
瞧!现下不就由陌路转为同行伙伴。
怪哉乎,江湖人。
第三章
她定是个穷极奢侈、不知人间百姓疾苦的破财败家女。
瞪着眼前好酒好菜——百味羹、两熟紫苏鱼、排蒸荔枝腰子、锦鸡签、白燠肉、乳炊羊肫,再加上一醴琼花露,一餐饭已逾二百两。
“怎么不吃?”
细嚼慢咽个中好滋味的季千回,这会儿总算注意到同桌人瞪凸了眼珠子的诧异脸色,这才停箸。
“你出身豪门?”
“自小无父无母。”问这作啥?
“你乍获横财?”
“普天之下有几笔横财好发?”这人也得了,净问这些风马牛毫不相干的问题有何用意?“吃饱好上路不是?”
“的确是吃饱好上路,但我怀疑你能安然无恙地踏出这酒楼。”
“为何不?”
“你有银两可以应付这一桌?”
“怎会没有?”
“为什么有?”
“这位公子——”雪凝织指打蛇随棍上地点上他的胸口,窜至他下颚贴住多话的嘴唇。“你是怀疑人家存心吃白食、喝霸王酒吗?”醇酒芳香自美人樱唇传来,添了点胭脂味、增了点暧昧。
曲翔集直觉地喉结上下一动,咽入尴尬。“你不必靠这么近说话。”
“人家只是想让你知道人家的委屈,谁教你平白无故误会人家!”啐,这些不过是小鱼小肉,敢情他是嫌她招待不周,伺候得不够好?哼,做人要知足才能常乐!季千回忿忿暗忖。“近一点才能说说体己话,不是吗?”
感觉喉间硬块又是困难的一个香咽。“用不着太多体己话吧?”他跟她又不熟,哪来体己话说?
“就知道你瞧不起人家。”黛眉含怨夹愁,看似怨慰身旁男子对自己的薄幸无情,害她枉送芳心一片。“人家……人家闯荡江湖也是迫不得己,你何必这么作践人,欺我如此之深?我好可怜,呜……”
是嘛!就是嘛!干嘛欺负人家姑娘?好端端的姑娘家要不是身世飘零,岂会只身独闯江湖?周边怨恼眼色围剿得曲翔集不知该怎地才好。
他向来得人缘,怎知身边多了个人就全走样?
还是,因为身边的人是她,是这个时而美艳如牡丹,时而冷傲似寒梅,时而柔媚若芙蓉,百花风情汇于一身的谜样女子季千回?
与花争奇斗艳,他这株草就该退隐含羞,别出头免遭连根拔起。“是我的错,我不对,你人美心好,就原谅我这次,下回不敢了。”
“那好,这桌饭钱由你付。”说完,她便径自大快朵颐。
啥!?“我说季姑娘,这也太——”
“千回,不叫我千回便不应。”这男人怎么规矩就多,也不想想江湖远比民间自在许多,何苦自缚?
“好吧,千回。要我付这饭钱,敢情你打算把我押在这儿做长工抵债?”
“这倒是个好主意。”季千回认真思考这可行性。“虽然我怀疑你能否挑得起一桶水。”
有必要把他看得这么扁吗?“何必门缝里看人?”他苦笑。
“曲公子——”季千回还他狐媚一笑,虽诱人却是毒花一朵。“小女子压根儿是从窗缝里看你,何来门缝之说呢?”那更看扁人了。她的安抚一点实效也无,只有让人更挫败的份。“现下你想怎么办?”难不成真押他抵债?
堂堂曲二少成了酒楼小厮,这话传出去还得了?他后悔遇人不淑,竟遇上一个破财败家与武功修为一样高强的侠女。
他早知道一般侠女多半清贫,原因之一是溺于练功无暇营生,二是不擅理财又不懂生财,坐吃山空的结果是虽负江湖盛名,日子却过得比和尚尼姑还清贫,接济过不少侠女,他深明此理。
使女之名何等风光,可背后藏的净是无法对人言的清苦。
他以为她衣着光鲜应是特例,但看这等挥霍情状,要不落入清贫也难。
当真开始忧心自个儿了。季千回暗笑在心底,下箸之间更是多了份莫名欣喜,心情愉悦之际,也吃得更津津有味,哪怕这百味羹少了一味,两熟紫苏鱼并未蒸透,排蒸荔枝腰子稍甜,锦鸡签太油,白燠肉肉质不佳,乳炊羊肫并非以武火快炊,还有这琼花露十有三成掺水。“看你还敢不敢再这么 唆追问!”
曲翔集闻言,哭笑不得。“你绕这么大圈子只为了提醒我别太好奇?”
“我讨厌被追问。”那很麻烦。
“你就说这句话便成,何苦拐这么大个弯?”
“谁教人家就爱跟你说话呢!”柔媚甜腻的勾唇抿笑,不心迷神醉的就不是正常男人。
曲翔集呆了呆,连忙灌下杯中琼花露,想灭火,怎知酒助燃气,令他浑身一热,血气上冲颜面,红至耳根。
脸红了?季千回夹起锦鸡签送到他碗里。“吃饭吧,曲公子。”
“多、多谢。”锵、咚、砰。怪哉,拿双箸、端个碗也这么困难吗?他的手就是不听使唤。
还是,该说他的眼不听使唤,所以有如瞎子摸象般想在眼见美人的同时手端碗执箸,因而导致蠢事横生?
“你——这么看我就饱了吗?”
“我想只要是男人,很难跳脱。”这是身为男子最大的悲哀,无法掩藏对美色的觊觎与垂涎。
“我美?”
“非常。”
甜笑再度浮上樱色桃唇,她献起殷勤再夹一块羊肫到他碗里。
唉,再看下去,就算前有刀山油锅,只要她一声吩咐,恐怕他也会欣然跳入,粉身碎骨终不悔。
色字头上一把刀,慎戒、慎戒哪!
话虽如此,他的眼却无法从身侧的绝丽容颜移开一分一寸,棕眸微眯,似是已神醉心迷。
这人也奇,从来不隐藏对她容貌的欣赏,不假装正经,也不像急色鬼般只想从她身上偷香窃玉讨好处,只是单纯地欣赏她而不逾矩,这曲翔集——很怪。
一路上她故意弱了警戒给他机会,借以试探他性情,怎知他竟呆如笨牛浑然无觉,每一回就像现在这样,只会看着她纯欣赏,不曾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