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下她温柔的一笑。
铜镜前,她为他梳发时,专注的模样。
散落的合欢襦、枕在他头下,如一道素虹的袖。
她编织嫁衣时,眸中的幽怨。
奔逃云梦时,她冰冷的肌肤。
伤心欲绝的哀伤,以及悔恨。
轻颤的身躯、染了血的花罗、碎散的信期锈。
她举刀,为他自尽的姿态——
明明就记得她悔恨的神情,那时,他的魂魄仍在,听见了她的低语。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他没有等待,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不肯见她,神魂拂袖而去,存心忘了关於她的一切,专注的恨著她,遗忘她有多么痛苦。
爱恨纠缠是一种痛苦,纯粹的恨,反而较为容易。他选择恨她,将她摒除在记忆之外千百年。查到如今,蒙在眼前的黑幕被掀去,那一日的斯情斯景,才又回到脑海中。
他想起来了。
「笑叶!」凄厉的吼叫窜出口,有著几近泣血的绝望痛苦。他呼喊出她的名,真真切切,想起关於她的一切。
覆盖在浓烈恨意下的,是对她难以磨灭的情意。否则,怎麽能解释,千年过去,他始终将她的身影榈在心间,无法轻易遗忘。
爱恨如两股绳,紧密的纠缠,生生世世都缭绕在他神魂中。倘若不是爱得深切,又怎么会恨极了她当初的背叛?他是忘怀了她死前的模样,否则绝不能恨得如此理直气壮。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别走,等我。
等我。
芙叶竟寻了他,有千年之久。
他扑倒在泥淖间,以双手掘了又掘,发狂似的叫唤著她的名字,赤手空拳掘人柔软的泥泽,身躯陷入泥淖,几乎要难以脱身了,他却不在乎,即使挖掘得十指迸出鲜血,也浑然不觉疼痛。
但再怎么挖掘,也难以挖到黄泉,他见不到她了。
少年挣扎的站起身来,维於找回勇气,握紧了利刃,呼喊一声,就往风行健砍来。
蓦地,一阵诡异的风吹起,不局不倚,竟吹落了少年手中的利刃。
「该死!」少年暴怒的喊了」声,心中却觉得万分不安。出现在眼前的种种,都太过诡异,让他不禁怀疑,此刻发生的一切是否与幽冥有某些关联。
火光之中,一个垂垂老矣的婆婆踏著火焰中来,全然不觉得烫热,那些火焰甚至没能烧灼她的衣角。
「也该够了,一命只一命,芙叶已经替他拿命来还你了。」她徐缓的说道,见到少年不死心,挣扎著又要拾刀起身。她轻叹一口气,一挥衣袖,竟又掀起诡异的强风。
那阵风将少年凌空吹起,重重的撞上石墙,而後软弱的摔落在墙角,立刻昏迷了过去。
「世人就非要执意於复仇,在仇恨中浮沉吗?」婆婆叹息著,转身看向仍拚死掘土的男人。「孩子,住手吧,这只是白费工夫。」她劝说著。
风行健停下挖掘,以通红的双目注视著这苍老的老媪。「你是谁?」依稀记得,这老者总陪伴在芙叶左右。
「只是一个目睹她千年来悔恨的旁观者。」婆婆淡漠的一笑,悲怜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身上的刀伤不足以致命,真正让他伤痛欲绝的,是芙叶的骤然消逝,那张面容上深刻的镂到著他的心痛。为什麽世人都如此愚昧,非要在失去後,才发现情意有多真切?
恨意总来蒙蔽双目,非得以千年的光阴,用痴情擦拭,才能让那双黑眸重新有了情绪的波澜。芙叶再度用身躯换去的,是这男人神魂深处的仇恨,而他非要在一切太迟时,才肯想起对芙叶的深切情意。
她忍耐了千年,注视著芙叶懊悔苦痛,多少话搁在心上,不得不说。
「芙叶是犯了错误,却也付出了代价。花费了千年的光阴等你、寻你,不求你的原谅,只想向你说一声抱歉。」守在奈何桥边许久,发觉受得住水溺火焚之苦的,竟都是痴情的女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值得付出所有神魂去等待。
「她等了那麽久?从那日,到如今?」他握紧双拳,将染血的衣衫握得更紧。在那衣衫上,还有她残馀的温度。
「她始终不肯渡过桥去,就是要等你。」婆婆叹息著。
这麽长久以来,芙叶都信著他的许诺,在奈何桥畔等著他,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他一日不入地府,她就等上一日,不肯离去,最後甚至还跨越阴阳,上来阳世寻他,非要将他拉出无边的血海。
他却如此愚昧,不肯听、不肯信,残酷的伤害她,非要将她捧出眼前,不愿意再多看那哀伤的眸子一眼。
「你可以不必原谅她,却也没有理由再恨她。她是个罪人,却不是个恶人。难道,你就没有罪吗?」婆婆低语著,松开手中的一朵残荷。这已是荷苑中最後的1朵荷,连这朵荷都没能逃过火焰的肆虐。「宿世因果总是有欠有还,这一生欠的,下一生总要还。怎么追究,说不定更久远前,你亏欠过那伙家什麽。她只是刚好站在那儿,对你的情意,让她成为了恶人的棋子。」
他奋力的摇头,瞪视著眼前的老人。「她在哪里?我要再见她!你能让她来到阳间,必定也能再度复生。」他不愿意再多听什麽前因後果,只想要再见她一面。
这一次,他要将她抱在怀中,将恩怨都抛诰脑後,要将心上的情意分毫不差的还予她婆婆摇摇头,纵然心中多少怜著追愚昧的男人,却也爱莫能助。「她是荷花化身,上苍讨了她机会,让她在花开的七日里重回阳世。但如今莲子也被焚烧殆尽,她从此无处托生,魂魄无法再来到人间。」
「芙叶!」他嘶吼著,奋力重击著柔软的泥泽,趴卧在泥淖中,手中握紧了那株被火焰烤炙得枯残的荷。
婆婆仰起头,望著无尽苍穹。
「天啊,你有眼吗?看见了吗?」苍老的语音缭绕在焚毁的荷苑,久久不散。
隐隐约约的,婆婆的影子也淡了。满园花残,这红尘冷冷睡去、死去。
在阴暗的院落中,残馀一个男人的身影,形单影只,懊悔的不断低语著,将心爱女子的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
再怎么呼唤,却也无法唤回她了。
多年後,他寿终死去,魂魄渺渺,不知不觉的走上先前从不曾走的道路,像是闻唤见芬芳的蝶,执意朝某个方向而去。
百川汇於地下深处,他先前从不曾来过一路上听得到纷纷的耳语,都称这处为黄泉。
在忘川的河畔一座古老的桥边,有著他惦念在神魂中的身影。那一眉一目,分明就是芙叶,与他记忆中没有丝毫的不同。
她的双眼柔得有如湘江水,单衣上绣著婉转回首的飞燕,发上系著石青色的带子,她的姿态冷凝,如一尊玉雕的美人家,不知已在桥的这一端站了多久。
直到他到来,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对著他嫣然一笑。彷佛是他的目光,才能将她唤醒。
「你来了。」她低声说道,语调轻柔。
「芙叶。」他低唤著她的名,将她扯人胸怀,激烈的拥抱如同想将她揉人体内,从来沉稳的持刀握剑的手,此刻竟在颤抖。
是她温柔的执念,终於传达进他的心,穿透了覆盖在心上多年的仇恨,才将他召唤来到此处吗?还是他的神魂想见她一面,终於懂得核在天地间寻寻觅觅?
原来,她的魂魄一直在这儿,哪里都未去,专注的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