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吐出的话教祝晶十分吃惊,因为她竟以华语响应,但她看起来不像汉人,以她身上的穿着,反倒像是个苗女。
远在大陆西岸的拂菻,苗疆女子怎会不辞千里来到此地?祝晶蹙起眉,因为女子已来到他面前。她雪般的足踝上系着两枚银质铃铛,奇异的是,当她走路时,那铃铛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女子伸出玉指轻轻往祝晶额上一点、一按,笑容带着妖气。
祝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原该躺在床上的医者突然将祝晶往后拉。
祝晶急回过头。“小舅舅!”
医者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神色冷冽地看着那苗女,以祝晶听不懂的苗语怒声道:“妳就是不放过我?”
女子嫣然一笑,以苗语回应:“我为什么该放过你?你偷了我的东西,而我说过,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见男人保护性地将小姑娘护在身边,她眼中闪过淘气,故意以小姑娘绝对听得懂的华语道:“妳还在这里做什么啊?小姑娘,妳只剩下七年可活呢,为何还在这不属于妳的国家游荡?”
祝晶闻言,心头猛然揪紧。“我真的只剩七年可活?”
尽管早已知道这件事,但爹与舅舅从来不曾亲口承认过有这一回事。这么多年来,他也尽可能地假装不知情,不想让家人担心。从来没有人如此直接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他会早早死去。
“别听她胡说!妳会长命百岁的,祝儿!”医者焦急地反驳。女子凤目圆睁。
“睁眼说瞎话。尽管有高僧结印护持,可她——”
医者怒声喝止:“阿凤!”
女子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呼之欲出的话吞回肚里。
祝晶茫然地来回看着女子与医者,有点迷惘地问道:“小舅舅,她在说什么?什么高僧护持?”
“可怜的小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吗?”被医者唤作“阿凤”的苗女改以苗语道:“你太残忍了,阿莲。”
“我家的事,不用妳管。”医者恼怒地道。以苗语。
两人互瞪半晌,女子忽然莞尔,语带暧昧道:“怎么能不管,你体内可流着我的血呢,算来,你我也属血亲了——唉呀!不好——”忙着斗嘴,没注意到小姑娘脸色都发白转青了。
阿凤箭步上前,揽住祝晶忽地向前软倒的身子。
医者惊呼:“祝儿!”伸手向前,但已经太晚。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要吸气,却感觉无法呼吸他紧捉着阿凤的手。
“舅……带我……回…”祝晶突然喘不过气来,他捣着胸口,拚命地想,心肺疼痛不已。
难道……他要死了吗?双眼圆睁地看着医者,全身顿时失去力量。……就算死了,我也、要回家……”
他不能让恭彦等不到人说好了的、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八章 寄情千里光(1)
平康坊中设有三座官方核准设立的妓户,其中一座叫做北里,是开元年间着名的风月之地。朝廷虽然禁止官员狎妓,但对于未有正式官职的新科进士是未加设限的;因此每当发榜时节来临,平康坊中往往可见到才俊之士在此出入。
除了也经常来此娱乐的〔昌商外,平时官员们若易服出游,朝廷往往也心照不宣,并未严加惩戒。毕竟当朝天子雅好音乐艺术,不但在宫中成立教坊,广纳民问杰出的音乐人才,甚至经常自度新声,在梨园教唱,也无怪乎民问笙歌不绝了。
入夜后,长安城禁鼓断人行,但北里依然灯火通明,热闹有如上元灯会时节,乐歌声不断从北里墙垣传出,笑语声未曾稍歇。
在一片喧哗中,有一线清绝孤冷的笛音隐隐透出天际。
不知是谁家玉笛,在此良辰中,显得如此萧瑟冷清。
坊中、墙后、院内、石桌前。月华如水,白衣青年横笛轻吹,曲调名为“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这苦问的调子实在教人听不下去。”一直伫立一旁的红裙女子道:“今晚就到这里吧,年轻人,我今晚有贵客,要先走了。”
那白衣青年放下玉笛,眉目间有一股扫不去的轻愁。
他礼貌地站起身,送别道:“请慢走。”
”
红裙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院,只剩下明亮的月光与青年作伴。他仰头看着明月,不知这绵延千里的月光,能把他的思念送到遥远的彼方吗?
秋天夜里,风吹来,稍冷。独坐片刻后,他重新将短笛凑近唇边。然而不管吹奏哪首曲子,笛声都透着思念。
吾友,你在哪里?会不会等你归来时,我已离开大唐,今生再也无法相见?
开元十四年初夏,一艘波斯商舶自广州进入大唐国土。
入秋后,长安春明门外的长乐驿站依旧船马不绝。
舶才刚在城外停妥,一名胡服少年便匆匆下船,在港边租了一匹马直奔务本坊国子监。
“我找井上恭彦,请帮忙通报一声。”在四门学馆附设的学院外,少片刻后,那人出来回报道:“井上恭彦不在学院里,恐怕是出去了。”
“呀?他不在啊……多谢。”抱拳道谢后,少年匆忙离开,往水乐坊而去。他策马极快,但因为骑术精良,因此尽管长安城的街道才因为刚下过雨而泥泞难行,马儿依然如雷电般驰骋在大街上。
再稍后,他来到永乐坊吕校书的宅第前,大声敲门。
“小春,妳在吗?小春!”
屋里的小姑娘急忙来应门。“是谁啊?”好粗鲁喔,敲门敲那么用力!
小春拉开自家大门,瞪着门外的少年,正想瞋喝时,却发现少年有一双令人熟悉的眼眸。“你……”一时间,脑袋竟反应不过来。
小春的表情令少年不由得苦笑。果然,连小丫头都不大认得他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毕竟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连他都不大记得当时离开长安时的那个自己,又怎能期待自己能轻易地被认出?
他转身想把马儿牵到后院,但一双圆滚滚的手臂突然缠上来抱住他的腰。看来丫头这几年吃得不错啊。偷偷捏一下手骨上的软肉,笑了。
“不是作梦吧!我不是在作梦吧!你……真的是你吗?”小春用力地抱住少年比她还要纤细的腰,担心自己认错了人,或者,她根本就是在作梦?
叹了口气,少年吟出两韵当朝诗人贺知章的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转过身,因为小丫头已经哭了。他不禁又笑了。
小春又哭又笑道:“小……小公子,你在说什么呀,你鬓发没有变白啊!”
少年偷捏了一下小春的下巴。“那妳怎么认不出我了呢?”
真的是她的小公子!小春紧紧抱住,死不肯放。
“都怪你、你太久没回家了!”她既惊又喜又怨又开怀地喊着。
祝晶模糊了双眼,回拥小春。
“是该怪我,真抱歉……可是,丫头,妳好像没有比较瘦?”不是听说思念会使人消瘦的吗?丫头怎么还比以前圆很多?
“我不得不啊,因为主子爷经常说他吃不下。如果饭菜剩很多,他看着,想到你不在,会难过的……”她只好拚命地吃喽,人家也很委屈的啊。
祝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缘由,不禁柔和了眼色。
“对不起,还是都怪我,我该早点回来的。”
“……小公子,你还会再离开吗?”小春仍觉得像在梦中,有些担忧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