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彦答应了,临去前,他感激地说:“多谢了,刘大哥。”刘次君笑着一挥手。“没什么。见到祝晶小弟时,记得帮我打声招呼。”
“一定。”
深夏的终南山上,树木蓊郁。
入山处是一个山谷?有小贩在此设摊,专卖过路人茶水和干粮。山中风光明媚处,座落着几簇道观庙宇,几缕轻烟与山岚缭绕,随风自在飘
飞。
入了山后,井上恭彦向行人打听吕家人的讯息。
隐约有人见过这一家三口曾在某时入山,往某方向而去。
循着那模棱两可的讯息,恭彦骑马山行,愈深入山林之中,人烟愈见稀少。
近午时,他停在一处林荫下喂马喝水时,蓦然回首一望,山脚下的长安城竟成了尺寸山水。
山林的静寂,使他格外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心意。根据邻居大婶说的,祝晶入山几日就会回来了,他大可不必特意走这一趟。更不用说,能否找到祝晶,本身就是个大问题。南山之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走遍,这绵延数州的群山,隐藏了太多的可能性。也许到头来他只是白忙一场。
可为何明知如此,他却依然执着地来了?
驱马往山中更深处走去,走到马儿无法行走的崎岖山径后,他牵着马匹继续步行。沿途曾见到一、两名樵夫与猎户,他停下打探方向,但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后半日,他迷了路,只好在山中生火夜宿,看望天上一轮明月皎洁似水,听山风吹拂过树林的声音。
清晨被山鸟唤醒后,他吃过简单的干粮,便整装上路。
面对着群山万壑,恭彦不止一次想对着那不知名的山群大声呼喊祝晶的名字,却都梗在喉中,成为吞咽不下的苦涩。
被萋萋芳草侵没的古道上,有野兽与人走过的踪迹。
他顺着那山中古道来到一处山头,时间已是近午。
山顶上有一间小草屋,半片围篱后头有几簇修竹,像是隐居者所居住的山屋。他近前想要叩门,但室内寂静无人。
屋后隐约传来模糊的笑语,他绕过竹篱,往屋后走去。见有人影掠过,正想呼声问路,那人已转过身来,捧在手上的野花登时零落满地。
“恭彦”隔着疏落的围篱,井上恭彦蓦地心头一热。尽管不算是走过千山万水,但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心中那股沉沉的忧虑顿时如轻烟般消逝。
“祝晶……”
“嗳,小公子,快来玩啊。”小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祝晶没回应她,他站在原地,看着满身风尘的井上恭彦,心里百转千迥,突然,他理解地问:“你特地来找我的吗?”
恭彦微一点头。
祝晶瞪大双眼。“你可能会找不到的啊!”
他们一家人每年都会来山中小住几日,小舅舅若刚好回来了,也会一起上山来。邻居们虽然也知道这件事,但南山如此之大,隐居者如此之
多,为求仕宦而以终南为快捷方式者,更是多不胜数,要找到他们一家人可不容易。恭彦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只见恭彦说:“我知道。”顿了顿,又道:“我没想那么多……”
祝晶已经来到他面前,两人隔着一片竹围篱,他清楚看见恭彦脸上的疲惫与松懈的笑意。“怎么了,你为什么…特地来这一趟?”
恭彦摇摇头,反过来执意问道:“你还好吗,祝晶?”彷佛这是唯一重要的事。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吕祝晶竟然懂了。他咧开笑,点头道:“我很好。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一定是答对了。恭彦终于露出微笑。
但接着,吕祝晶惊呼一声:“小春快来!”说着,他匆匆绕过围篱。
“恭彦!”这家伙竟然昏倒了。
恭彦后来才知道,原来小屋后有一条较为好走的小路,可以驾着车直接上山来。他因为山路崎岖,在不辨方向的路途上,中了暑都没发觉,
见到神清气爽的吕祝晶,心中没有了牵挂,便倒了下来。
“你好笨、好笨喔。”祝晶一边帮恭彦擦脸,一边嘀咕:“我们过几天就下山了,你根本不需要特地上来这一趟啊。”
祝晶听说了恭彦在出城时遇到的刁难,以及刘大哥出手相助的事后,便忍不住觉得恭彦好傻。他明明不是个笨蛋的啊,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啊。
吕校书去帮恭彦将租来的马牵过来。
小春拿着一管风车在一旁玩着,偶尔瞥来几眼偷看井上恭彦;那几眼,对一名小女孩来说,已是太过复杂。恢复了意识的井上恭彦静静地躺在小床上,看着祝晶红润的脸颊与晶亮的眼眸,早先那梗在胸口、说不出的担忧与郁气,隐然消失无踪。
他乖乖躺着,让祝晶帮他擦脸、喂他喝水、按揉着他疼痛的额际,当个最安分的病人。等祝晶嘀咕了一段落,他才开口:“这是你第二次照顾我了。”
揉按他额际的小手突然停下动作,看着他的双眼带着温暖的情感。
“怎么,想报恩吗?日本国人都怎么报恩?”
恭彦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反问:“唐国人都怎么报恩?”
祝晶正要开口,但小春觉得好无聊,便插嘴道:“大公子,我们唐国人要报恩的话,都是以身相许的。”祝晶是她的小公子,因此小春都唤恭彦“大公子”。
吕祝晶霎时莫名地脸红起来。“小春,别胡说。”
小春委屈地嘟着嘴。“小春没胡说,戏文里都这样写的啊。”
祝晶连忙告诉恭彦:“小春年纪小,胡说八道,你别听她乱讲。”
小春嘀咕:“可小公子也不过比我大三岁……”
恭彦笑看着祝晶,很温柔地说:“若是在日本的话,你救过我,我这命就算是你的了。可是我想你不会这么要求我的。倒是我很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祝晶?”“是什么事?”小春又插嘴。祝晶脸垮了下来,一脸莫可奈何。没看过哪家丫头这么爱管闲事的!
恭彦不以为意,只是笑道:“答应我,祝晶,永远都要快乐,可以吗?”
他知道每年七月中旬是祝曰叩母亲的祭日,也知道在七月的这段日子里,吕校书为了让祝晶不触景生情,特意带他远离长安盂兰盆会的祭典。
他知道这小屋是祝晶母亲生前喜爱的地方,从后院的空地望去,可以鸟瞰个长安城。他知道吕家人来到这里,是因为想要抚平失去妻子与母亲的伤痛。
祝晶坐在床沿,心思玲珑剔透的他怎会不了解恭彦这句话的意思。诚如他也知道,每年七月,爹带着他来到这南山上,是担忧他触景生情。
一家人就这么有默契地当作忘了这段日子其实是母亲的祭日。
娘生前总说,活着就要开心。所以爹会驾着车、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一家人开开心心上山,假装要去“避暑”,实际上是来为葬在南山上的娘亲扫墓。而有时他会分不清楚,他究竟还思不思念母亲?也分不清楚,他跟爹两个人,是谁比较为过去的事伤心?
吕祝晶拿出母亲的玉笛把玩,轻声道:“你听过『长相思』这首曲子吗?我娘生前常吹给我听。可惜我跟爹都不懂音律,而那时我年纪还很小,根本记不起来完整的旋律。都那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我担心我不仅忘了那好像在梦里头才听见过的笛声,甚至连娘的长相都快想不起来了……”
“不会的。真正刻骨铭心的事情,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恭彦奋力坐了起来,握住祝晶的手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