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瘦很多,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成了纸片儿,幸而眉心不再深锁,但眼眶四周仍留着青色痕迹。
心疼被微微勾起,十岁的小丫头,就算再伶俐聪慧,终究是小肩膀、小身子,这样的她能够承担多少事?
他摸摸她的头,在她耳际低声道:「不怕,你担不了的,我担了!」
宁承远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已经在战场上割人头。
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立下军功,在众人的夸奖中,他没感受到半分成就,只觉得恶心,腥臭的血喷在脸上,在温热袭面中,一条性命殒落。
他痛恨这种行为,却必须认同这样的行为;他不喜欢杀人,却被逼着成为将军;他认为杀人恶心,却因为杀人变成英雄,很讽刺吧?
他心疼小章鱼的同时,也心疼起童年的自己。
脱掉鞋子、上床,他在调整「抱枕」位置同时,发现她的掌心很黑。
他掏出汗巾擦几下……擦不掉?怎么可能?是什么东西?
他点燃烛火、带到床边,翻开她的小手细细观看,发现不是沾上脏污,那块墨黑是从皮肤底下透岀来的,问题是太奇怪了,它们竟然会移动?像雾般在她的皮肤底下缓缓地动着。
他想起初遇时,她说他额头脏了,手一晃,他看见她手心的脏污,这两者是一样的吗?
再度将她抱进怀里,宁承远重新回想初遇发生的每件事。
额头、黑渍,他试着理解两者之间的关联,但她身上的甜香太醉人,闻着这气味,他紧绷的心神松弛,他控制不住地进入梦乡。
一夜无梦、好眠。
章瑜婷让白芷、白芍和青儿、紫儿轮在母亲身边守着,自己却成天到晚往外跑,如今方氏母女俩在章老夫人眼前很是晦气,只要不往前凑,没人会管她们去哪里、做什么。
她走遍京城,到处搜集黑雾,一滴也好、两滴也行,她不断往母亲嘴里喂玉瓶浆,眼看母亲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她掌心的黑雾却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眼下,她不只掌心,连手背、臂膀都黑了,外人看不出来,她自己却知道自己左右手的颜色明显不同,而且她的右臂像灌了铅似的,想举高都有困难。
很不舒服,但她不在乎,因为母亲清醒了,受损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修复了,连生产时落下的旧疾,也在慢慢恢复中。
章瑜婷非常快乐,她盼望母亲健康、长命百岁,所以越发贪婪了。
她在荷包里备下许多金叶子,到处用金叶子交换摸人额头的机会,她的举止很怪异,有认识章家大姑娘的人看见,在暗地里传起闲话:章瑜婷疯了。
她听见了,却不在意,比起自己的名声,她更在乎母亲的健康。
另一方面,章家的状况也在改变中。
章老夫人接手中馈,连章家的铺子、方氏的嫁妆都趁机接手,并且将铺子里的老人给换掉;章政华更妙,不知是罪恶心虚,还是有了儿子、过度欣喜,连月来,一次都没踏进绮君院,明知方氏病重,却连一面都不敢见。
方氏清醒后,见过几个上门求助的掌柜,知道婆母的作法之后,明白这个家再无她的容身处,第一次,她认真考虑和离,考虑自己有无机会将女儿一并带走,然而她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事情发生了。
这天是章益庭满月礼,满月礼是章老夫人亲手操持的。
对于安排各项事务她本就不在行,直接包给酒楼,二话不说、只下一道命令——什么都用最贵的。
一场满月礼,花掉章家两年的生活用度,章政华不在意,在他眼里,金银就是俗气的阿堵物;章老夫人也不在意,因为刚收下掌家大权,打开库房,一箱箱的银子闪花她的眼;柳氏也不在意,反而乐见这一切,她要借此机会,隆重地以平妻身分出现在众人面前,从今以后,她再不是见不得人的姨娘,因为她为章家做出最大的贡献。
这一切与方氏、章瑜婷没有关系,她们本打算置身事外,但柳氏不愿意、章老夫人不允许,而章政华有自己的盘算——他要将女儿的才华推到众人面前……
为了母亲的安宁,章瑜婷妥协,她乖乖在宴席上出现。
章家府邸虽然比不上王亲贵族,但在交往的六七品官员当中,算得上头一份。
方氏持家有功,又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对于生活的品味自然不凡,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湖水、清溪,亭台楼阁处处巧思。
再加上章老夫人大手笔,每个上门的小姑娘,都赠一支金钗,这么慷慨的行径,自然引来众宾客的赞美吹捧,赞屋宅、夸孙女,连刚满月的小家伙,啥都不会呢,都被说成文曲星下凡。
虚伪的话满足了章老夫人的虚荣心,逗得她笑得合不拢嘴,这天是她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日子。
「老夫人这媳妇啊,一看就是有福气,今年生个大胖孙子,明年给老夫人添一对双胞胎,往后老夫人肯定忙得没时间应酬咱们。」
「听说柳氏是书香门第出身,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有这样的母亲,日后老夫人的孙子孙女可都是人中龙凤。」
阿谀之词不断出现,听得章瑜婷冷笑连连,不过是秀才女儿,会点琴棋书画就成了大才女?且在场者众,谁不晓得章家主母姓方?可她们一个个选择忽略,让人不免齿冷,原来章家交往的,全是眼皮子浅的,不过是支金簪,心就被收拢了?
「小辈肯定不耐烦听咱们说话,瑜儿、美儿、欢儿,你们领姑娘们去逛逛园子。」章老夫人道。
方氏生孩子不行,但布置园子可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她盖的暖房,里头有不少珍贵品种,听说许多高门贵户家里、便是砸重金也一盆难求。
章瑜婷与两个妹妹行过礼后领着众人出来。
京城女子哪个不是人精,一个个透过今天这场满月礼都把章家局势看得清楚分明,往后章家是谁说了算、得跟谁打交道,大伙儿心知肚明,因此章欢婷身边凑了不少人,而章美婷再不乐意,也得伏低做小,巴巴地在章欢婷身旁应和。
她们的欢声笑语和章瑜婷无关,她落后一段、低头走着,心中挂念绮君院的母亲,母亲会不会听信闲言碎语、徒增伤心?
这时原本晴空万里、太阳高照的天气,却突然飘来一片乌云,转眼间厚重的云层密布、狂风骤起,眼看就要降下大雨,小姑娘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天气折返回屋。
章瑜婷没有及时跟着,被风吹得眯起眼睛,她拂开脸上乱发,抬头望天,此时……一道刺目闪电横过天际,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
轰!她被雷劈了!
当电流钻过,她感觉一阵刺骨的麻痛,瞬间失去知觉。
因此她并不知道,在闪电过后,下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雨,紧接着,云层迅速退开,天空再度晴朗,彷佛那乌云压地,只是为着降下一道雷,为了……劈章瑜婷。
这阵雷轰掉章瑜婷手臂上的墨黑,却也轰掉她的名声。
这种事太诡异,诡异到小小的一个章家,被传出大名声,京城上下都在讨论,臆测与谣言四处流窜,有人说她虐仆杀婢,有人说她迫害姊妹,有人说她忤逆长辈,说她克父克母、克祖宗……
话传着传着,竟传出她长着尖爪疗牙,一到半夜就会躲在隐密的暗巷子里,专寻那夜半独行的人下手,她喜欢喝人血、吃人肉,最喜欢啃小孩的小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