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
朱元璋抓起手中的奏折,就打算撕掉。嘴巴里呼哧呼哧的直喘气,狠狠的骂道:“挑拨天家骨肉,无罪也该杀!”
有脚步声匆匆传来。朱元璋吼了一声:“无论谁来,都不见!”
却听见一个温柔而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您在为谁生气了,连妾也不见了吗?”
朱元璋抬起头,就看见前面扶着宫女的一个人影。大过年的,居然没有穿明黄的宫装,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豆青缎子滚边玄色底子绣金纹样镶领绛紫团花缎面对襟披风,略略有些佝偻着背,眉目之间微微含着笑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寻常的贵妇,哪里有一国之后的威仪?
朱元璋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这个大殿是女子不得进入的。不过马皇后却是一个例外。作为与朱元璋一同出生入死的女子,朱元璋对马皇后一直保持着最初的敬重。
当然,马皇后也是不会过问朝廷政事的。
马皇后身边的宫女,将一盅燕窝汤呈在案头。朱元璋站起来,说道:“你来做什么,外头风多少大……过年的,应该自己给自己寻个乐子。叫上两个宫妃,一起打两圈牌九,该多好。”
马皇后含笑说道:“才打完牌九的,却听闻那边禀告说宁妃得了风寒,于是去看了看,可怜见的,怏怏的一点精神气都没有了……又听闻皇上还未曾休息,就送一盅燕窝过来……国事虽然要紧,皇上也要注意休息。”
朱元璋说道:“皇后你且回去休息,朕等会就来。宁妃……得了风寒?”
马皇后低头,微微叹息说道:“是年前就得了,可是宁妃这人,皇上您也是知道的,生性小心谨慎,与她兄长武定侯一个模样。得了病却生怕冲散了过年的喜气,打扰了大家的兴致,又怕吃药影响了宫里其他人的运气,因此一直强撑着,今天实在熬不住了,那贴身宫女才悄悄跑出来告诉妾……妾方才去,已经吩咐御医给宁妃用药了,皇上放心。虽然说病去如抽丝,可是这到底不算大病。”
朱元璋点了点头,说道:“她到底是小心谨慎的性子……果然是与她的兄长一般。”
马皇后眼睛也不瞄向桌案,只是说道:“皇上也是有些岁数的人了,这大过年的,也要好生养息才好。要知道天下百姓的指望,可都在您身上呢。您万一累着了,那可是天下百姓的事了,即便妾不心疼,天下百姓也要责怪妾的。”
朱元璋哈哈一笑,说道:“朕就知道,你不将朕拉回去睡觉誓不罢休。也罢,剩下的几道奏章就不看了罢,朕与你一道回去。”
马皇后笑了起来,温声叫道:“羊得草,将奏折收拾好封存好,皇上明日再看。”又吩咐身后的宫女:“将皇上的大氅给皇上披上。”
朱元璋笑道:“你自己穿着如此随意,却不担心冻着了。”
马皇后笑道:“妾也带了披风的。”
朱元璋披上大氅,宫女打着灯,这大明朝最有权力的一对老夫妻,就如寻常的村夫村妇一般,蹒跚的往内宫方向行去。
一边走,马皇后一边与朱元璋唠叨家常:“炽儿与煦儿还有炩儿一群人来拜年,您这爷爷也没空见见。煦儿身子倒是坚实得紧,炽儿却是有些肥胖了,走路都有些喘,这病根儿怎生想办法去掉才好。唉,说起来……都是这蒙古人给闹的,若不是当年燕王妃带着身子跟着燕王风里雨里,炽儿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朱元璋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皇后是念旧的人。”
马皇后微微叹息:“人老了,能不念旧么。今天在宁妃宫里坐了一会,偏生就想起当初宁妃给做的那些小吃食了,宁妃都说身子好了有闲了就再做给妾吃,妾可兴奋了好一阵呢……”
两人窃窃私语着,渐渐的去了。
羊得草一溜烟的跑上大殿,将奏折一本一本收起来。最上面一本摊开着的,那就是让皇帝陛下砸了一个笔洗的那本?
羊得草扫了一眼。只一眼。
里面一个名字扑进了羊得草的眼帘。弹劾燕王?
将奏折合上,迅速的又扫了一眼。没有看完,甚至还不知道具体大概,冷汗却涔涔冒出来。
颤抖着手将奏折收拾了,捧着去封存的时候,手一颤,又一本掉在地上。又打开了。
这本是皇帝没有批阅过但是马上要批阅的。
羊得草扫了第二眼。
马上知道宁妃为什么要生病,马皇后为什么要亲自来这么一趟了。不过马皇后来了这一趟,皇帝没有直接处理这道奏折,明天再起来看,处置方案应该会不同了。心中不由暗自佩服起郭英来,这……可实在是个厉害角色啊,连马皇后都能搬动。
当然,羊得草弄错了,马皇后不是郭英搬动的。
将东西锁好,心依然怦怦乱跳。
转身回到值房,吩咐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小灵子:“小灵子,明天早上宫门开后,你出去跑一趟……”将要紧的事情吩咐了,叹了口气,又说道:“小静子的家你知道不?听说他还有一个瞎眼的老娘。他那好赌的老哥根本不管那个老娘……我这里还有十贯的宝钞,你悄悄拿去,给那个老娘,就说是小静子孝顺她养老的……省着点花,别给老哥剥走了。”
小灵子低声说道:“我方才搜了小静子的床铺,还找到了一百多个铜钱,也一道拿去?”
羊得草说道:“铜钱就先藏着,带出宫门不易。等有机会再带出去罢。”
小灵子答应了。
郭英夫妇也是一夜无眠。一直等到了将近中午,终于收到了一条让他们放心的消息,于是郭英才觉得精气神上来了,吩咐丫鬟们弄一条羊腿,老侯爷中午要用。
老侯爷中午多吃了半碗饭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跨院,郭铭也松了一口气。
等到了年初五,张家派人送来了一顶小轿。青布帐幔,缀着浅粉色的流苏,虽然恪于制度不能豪奢,但是那全新的轿子制作却也还精致。来到角门外,将郭莲珠接走了。丁氏这回到底扶病出门来了,拉着郭莲珠的手珍珠宝贝儿的哭了一场。郭莲珠的亲生母亲杨姨娘,却是远远的看着,看着丁氏表演,怯生生的不敢近前。郭莲珠给马夫人丁氏郭铭又磕了几个头,这才来到杨姨娘跟前,柔声告诉说道:“孩儿这就出嫁了,请姨娘放心,孩儿一定过得好好的。姨娘也好好的,每日多吃饭,等明儿回门了,孩儿再来看您。孩儿知道,您是太太的贴心人,有太太照顾着,孩儿也放心得很。”
杨姨娘呜咽着说不出话。郭莲珠转身又对丁氏说道:“母亲,当初您还帮孩儿收拾了两年的月钱,原先是说给孩儿出嫁的时候做陪嫁的,可这几天您都病着,事情都由老太太帮忙张罗。老太太事事考虑周到,这钱也用不着,所以孩儿也没有惊动母亲养病。现在既然母亲扶病出来了,女儿就顺口说一句,如果那点小钱还在母亲手中,就请母亲转交给杨姨娘罢。她到底养了我一场,十月怀胎也有些情分,我未曾回报,也略略做点意思罢。”
郭莲珠当着郭铭的面将这些话脆生生说出口,丁氏顿时觉得有些不好看。只是在这场面上,却是发作不得,当下只能说道:“瞧你这孩子,怎么之前不说,这几天一生病,我也将这事给忘记了……你放心,那点月钱,我回头就交给你姨娘,断断少不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