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汉子突然一个惊跳,把抽烟抽得正舒爽的老衙役吓了老大一跳。
“怎么啦?”有些没好气。
年轻汉子下巴努了努地上那颗头颅,微颤声道:“没……没事,只是刚刚像对上眼了,瞅着咱俩似的,定然是咱眼花又多心啊,没事没事……”
老衙役原不觉如何,被他一说,颈后都有些凉,不禁低声骂,“小伙子生得高高壮壮,胆子却跟耗子一般,像话吗?”两眼下意识往那头颅瞥了去,暗暗吞咽唾沫,嗓子压得更低——
“都让你孝敬这一袋好货了,有些事不教教你说不过去,走,到前头转角那儿,咱们边抽边聊,反正都死成这般了,咱就不信他还能遁走。”
于是老衙役两脚开开蹲在墙角边,花了两刻钟颇享受地抽完一杆子旱烟,跟人说了不少话。
那年轻汉子听了甚多宝贵经验谈之后,满怀感谢乐呵呵地离开,他走得并不急,却像眨眼间便没入暗处,不见踪迹。
衙役揉揉有些昏花的老眼,拖着慢腾腾的脚步回到原本留守之处……瞬间寒毛竖立,两腿陡软!
地上,空无一物!
不见躯干,不见四肢,连脑袋瓜也不见,什么都消失不见!
都死成那般,死得那样透,竟、竟当真遁走了?
“依我看,那名老衙役包准不会让自个儿有事,不聊不知道,一聊吓咱一大跳,老衙役懂得的事可多了去,就几块尸块不见罢了,难不倒他啦,看是要连夜寻几块木头假扮,又或者弄来几块猪肉猪蹄装一下,怎样都能蒙混过去。”
年轻汉子在完成师姊交代的“调虎离山计”之后,施施然摸回自家的“幻臻坊”,后院屋里烛火通明,显示负责帮死人“遁走”的两名女子也已返回。
这两名女子,年岁略长的是他的师姊,年岁虽轻却已作妇人妆扮的,则是他的爱妻兼小师妹方景绵。
“你还有心思担心到老衙役身上了?”方景绵轻啐了声,推他臂膀一把。“快跟我去烧些热水提来,你安静些,别惊动到师父。”
闻言,眸光一直停留在遭车裂酷刑尸身上的苏练缇终是回过神来。
她浅浅勾唇,抬首委婉道:“要麻烦师弟和师妹了。”
辛守鸿连忙摇手,表示没什么的,方景绵则长声一叹,憋了一整天的话终于问出——
“师姊跟宁安侯……可曾深交?他、他可曾许过师姊什么诺言?”
“……诺言?”辛守鸿一手搔着后脑杓,满脸迷惑。
方景绵红着脸、脚一跺,决定把话讲白了。“欸欸,就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私订终身那样啦!”
辛守鸿登时瞠目结舌。
而面对师妹忧心询问的苏练缇却是笑出声来,她摇摇头。“并无。我与他从未相交,我便如锦京百姓那样,人人识得他宁安侯,而他并不识我。”
“那师姊为何冒险替他收尸……”
苏练缇静了两息,低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受如此酷刑,宋氏一门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怕要不得安生,若求不到圣旨开恩,这尸身八成就要这般支离破碎,不得全尸,亦不知何时才能安葬……我瞧着不忍,只得拖累师弟师妹陪我一块涉险。”
方景绵急道:“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咱们是一家人,师姊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他、他都成这模样了,师姊你想哭就哭,不要强颜欢笑,真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
“啊?”苏练缇眨眨眼,都要发傻了。
“师姊……师姊好可怜,原来心中一直有人,如今这人却……却是……”辛守鸿眼眶发红,鼻头也跟着红了。
这一对宝里宝气的师弟师妹,苏练缇简直快昏倒。
她啼笑皆非,起誓般举起三根葱指,道:“真的不是,我与他真的毫无交集。是真的!”
被那郑重口吻说服的方景绵咬咬唇。“……当真?”
苏练缇颔首。“真的不能再真。”
方景绵明显吁出一口气,还拍拍自个儿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师姊没有伤心难过,那就好。”随即一把勾住自家相公的粗臂,娇声轻斥。“还愣着做什么?烧水去呀!”
辛守鸿根本来不及再说什么,人已被妻子拖走。
第三章 她的第二世(2)
不到半个时辰,几桶热水陆续被辛守鸿提进屋里,苏练缇也已将几大叠的干净棉布备妥在一边,屋中有两大张方桌合并在一起,铺上三层厚棉布作底,万事俱备,可以好好出手了。
接下来的事,苏练缇没有再让师弟师妹留下来帮忙。
她十分坚持地要师弟带师妹回房歇息,辛守鸿基于私心,亦不愿妻子多看或去碰触那男子尸身,遂顺了师姊的意思。
至于方景绵最后之所以愿意回房,很大的原因在于,若要修复宁安侯尸身,她的专精在刺绣,丈夫则强在织锦,然,合他们夫妻二人手艺却也胜不过师姊一人。
她家师姊一出手,确实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夜更深沉,屋中烛光犹亮。
苏练缇将清水兑入装着热水的大木桶里,并将血已流干且几乎结冻的躯干和四肢浸入温水里,然后用软毛刷子轻轻刷洗,将沾黏在切口上的泥块和血块小心翼翼刷去,最后再用清水涤净,包进净布中仔细擦拭。
先是身躯,再来是双臂和双腿,她将清理干净的男子身体一块块摆在合并而成的桌上,最后是男子的头颅。
她替他散了发也沐了发,拧干拭净后重新梳理,并以发带高束。
“侯爷的玉冠似在行刑时摔碎了,我这儿也没能备上,这银白色发带是用雪蚕冰丝编成,算是我勉强拿得出手的,要请侯爷凑合了。”
捧着男子头颅细心清理,内心没有害怕,有的是满满的唏嘘和怅惘,而她让师妹以为她没有伤心难过,却不完全是那样。
上一世,当她带着孩子踏上开阔眼界的旅途,每一日过得那样充实自在,而孩子时不时忆及他、谈起他时,原来在锦京的他正在经历这些。
还是会揪心疼痛,为他的下场感到难过。
明日一别,就盼……后会无期。
果然是后会无期,不管是上辈子抑或这一世,茫茫生死,世事难料。
将他沾土的七窍一次又一次弄干净,那半张残颜最不易清洁,皱起的一道道疤痕底下全夹带脏污,幸得她手巧又深具耐性,连换了三盆水才将他整张脸整理到令自己觉得满意。
比较让她费神的是他的双眼,嗯……应该说,是他的两片眼皮子。
她尝试用按摩之法揉软他眼眶周围的肌理,希望他能完全合眼,但成效不彰。
实在不行了,她干脆压着他的眼皮往下,但一松手,那眼皮又浅浅掀开,试了好几回,结果都一样,逼得她不得不放弃。
“欸,好啦,侯爷真不愿闭目,那就张着吧,随阁下高兴。”话一出,她自个儿先是愣住,跟着摇摇头无声苦笑。
她竟是对着他叹气兼赌气。
全因他的眼吧……略带灰浊、无丝毫生气,然两道眼皮半掩不动,底下的眼珠似在静谧中垂视着什么,便让她有些恍惚了。
乱想什么呢?
内心再次苦笑,她起身将整理好的断首放到属于它的位置。
全数拼凑好了,她取出针线,开始做她很擅长的事,穿针引线,仔细将车裂酷刑过后的残躯一块块缝接上。
……是一张颇为秀美的鹅蛋脸。
女子轻垂颈项,神情无比专注,眉目凝肃中有股浑然天成的柔软,好像她再怎么被惹怒、被欺负了,也不会对人口出恶言,天生就是这般好脾性,温柔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