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请用茶。”芽色茶汤清香扑鼻,未入喉已嗅到细致甘味。
“你尚未回答本侯问话。”他举杯闻香,目光锁在她脸上。“负了你母女二人的是卓家哪位公子?”
“民女与那卓家早不相干,都是前尘又前尘的旧梦了,还是一场恶梦,我庆幸自己已然清醒,不愿再去回想,侯爷且放过民女吧。”
她是真觉得没必要多说,提那个人做什么呢?但她的“不愿提”、“不愿回想”落入宋观尘眼中却是另一番演绎。
莫非是旧情难忘吗?
他喉结上下微动,抑下直往喉头冒出的怪味,那滋味当真……很不是滋味。
他骄傲地不愿再多问,喝茶像饮洒似的一口干掉杯中茶汤,烫了舌头也硬撑着装面无表情。
第六章 互诉前世因(2)
苏练缇未察觉他心思起伏,再次往他空杯中注落清芽香茗势反问——
“那侯爷呢?若推敲起来,定然是重生在十二岁前吧?”要不也无法保住面容不残。
宋观尘很清楚“若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也明白所谓的“礼尚往来”,而他问,她答了大部分,如今换她发问,他也需答上一些。
“本候重生在十岁那年。”这一次他举杯缓缓品茗而非牛饮,润润喉又道:“祸事发生在十二岁,让本侯尚有一年多的时候布署一切,自然能如苏姑娘你这样,避开那些不愿再想起的,扭转命运。”
他的话听进耳里不知为何有些泛酸,像冲着她使性子似的。
苏练缇没往心里去,对眼前男子一贯的纵容,仅好奇又问:“侯爷如何避祸?”
他勾起樱泽薄唇,嗓音生寒,“那有何难?提前把那些造乱的全杀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仅此而已。”
“侯爷如何杀?你……你那时外貌也才十岁,那样稚龄幼小,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抵抗那么多坏人?”
他喜欢她焦急的语气,喜欢她瞠圆一双杏眸瞬也不瞬盯紧他,喜欢她的雅静沉着因他而出现裂痕,变得那样不淡定。
他有病,病得不轻,而病因就出在她身上,但……他好像半点也不觉排斥。
完了!
最最可怕的是还觉得甘之如饴。
他气息不稳地被她盯了好一会儿才答话——
“当时本侯尚未开衙建府,家中有一位从祖辈时代便追随多年的老仆擅使各诡谲暗器,上了春秋后便低调在府中的仆人院落里养老,重生前我不曾花心思留意此人,只觉那是鸡鸣狗盗之办法辈才使的手段,但是啊,当时想法毕竟大错特错、错得离谱,重生之后,本侯特意拜那位老仆为师,求他倾囊相授。”他单手转着茶杯,感受上头温度,语气忽转幽深。“拜师学艺皆在暗中进行,连亲人都瞒住了,到了遇事那时,本侯顺势让自己被劫走,再以随手可得的暗器杀尽所有人,无论是地上小石,又或是那些人怕饿坏本侯而丢到我面前的果脯花生,皆能成暗器,取之杀之,无比痛快。”不待苏练缇再问,他敛袖转腕,竟一指往杯中勾起茶汤,手起手落间,一滴芽色茶汤化成一股无行喑劲儿,“飕!”地一声轻响,把对角那烛台上的一抹明亮烛火瞬间扫灭。
苏练缇陡然一惊,当真未料这一世他竟练成如此刁钻诡谲的功夫,不由得讷讷问:“那……那武林正宗的苍陀山大派呢?民女这两天打探过,侯爷这一世依旧是苍陀山习艺有成的弟子,不是吗?”
岂料他笑笑道:“武林正派该学的那些,本侯上辈子都学了,进苍陀山习武,本侯自然学得比旁人都快,既搏得一个武林正派子弟的名声,提前学成下山亦让皇上对本侯另眼相看,青眼有加。”
她捧起茶啜饮,想了想他所说的,抬眉对上他的目光。
“民女问了“幻臻坊”里的人,都说当今正霖帝是有一位一同胞的亲手足封为瑞王,然,这位王爷以及其年仅十三岁的嫡长子当年竟与侯爷一同遇难,齐齐落入水寇手中后仅侯爷幸运获救……”
一屋静寂,他面色彷佛无波,静静等着她开口。
她深吸一口气,徐然吐出。“若无猜错,那些所谓的水寇也许并非水寇,许是奉命假扮的,那些……是瑞王父子的人,而侯爷将计就计,先下手为强,把人全都了结,没留下半个活口。”
此次提及瑞王父子,他没有如上一次那样暴怒,但神态更难捉摸。
“怎么?这一世就不允本侯使些旁门左道、剑走偏锋吗?苏姑娘可是怕了本侯?”
他未否认,即表示她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
想像他可能经历过的事,她心中难受并不想深探,遂摇摇头。“民女若怕,便不会邀侯爷进屋里用茶。”
“哼,深夜随随便便邀男子进屋,你还好意思说嘴?”突然火大起来。
“谁让侯爷白日不来,偏要深夜如剑插地般定在那儿,不让你进屋成吗?再说,民女才没有随随便便,那是因为来的人是你。”
话听前段,宋观尘内心既羞又恼不痛快,但听到最后那一句,彷佛天降甘露,心头火顿时全灭。
他冷哼一声,欲掩饰什么般举杯又饮。
苏练缇忽觉方才口气像在指责他,不好,她有必要解释一下。
“侯爷,其实民女的想法很简单,以为真要相较起来,我可比侯爷多出一世的记忆,而且我家萱姐儿走的那一年,民女都三十出头了,比起侯爷上一世受车裂之刑离世时的年纪还大上两岁有余呢,所以民女是一位“大娘”了,且比侯爷还要“年长”,男女之防也就用不着太讲究,是吧?”
……是吧?
是吧个头!
宋观尘只觉灭掉的那把心头火再度烧旺起来!
他单手抓着一颗胖枕,都想朝那张恬静又气死人不偿命的鹅蛋脸丢过去。
她“大娘”个鬼!
“不讲究男女大防吗?好啊,正合本侯心意,那本侯今夜在就这儿睡下。”道完,他竟推开靠架扶手四仰八叉往后一躺。
“你……”苏练缇瞠眸瞪着几是躺进软枕堆里的男子,非常无言。
“苏姑娘不乐意?想赶人?”他微撑起上身看她,嘴角讽刺一扬。
总觉今夜他的脾气忽起忽落,她很是不解,但见他大剌剌躺在枕堆里,眉目生动,清俊无俦,她不由得想起上一回……亦是上一世,血已流干的他被偷偷带进这屋子里的情景,对比此际,她的心没来由便塌软了一角,知道这样似乎不太好,可就是生出一种想宠着他、纵着他的心情……
“侯爷想留,那便留下吧。”她叹息般道。
好像并未彻底为难到她,宋观尘再次冷哼,干脆躺平闭目不理人。
他兀自生闷气,听到她的嗓声低低柔柔如摇篮曲儿——
“知会侯爷一声,丝芝小院如厕的地方在这屋子外头左侧的小室,侯爷若有需要,自可沿着石头小路过去,轻易能寻……然后半夜若口渴了,红泥小炉上备着一壶茶水,随时有热茶可饮,再然后……欸,不成,你这样要着凉的。”
他听见她起身走开,墨睫忍不住才动,想偷觑,便听到她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下一瞬,他颈部以下全被轻轻软软之物覆盖住,淡雅香气钻进鼻间。
他抵然张眼,发现身上盖着一件蓬松被子。
他先是瞪大双眼,紧接着美目细眯,因为身上这件被子的被套根本是用碎布拼凑缝制出来的,五颜六色,花花绿绿,七彩缤纷到令人……发指,简直比那种“纳百家之福”的碎布被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