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此时,居高临下垂首瞧来的那两道淡淡目光,就把他瞧得浑身别扭,让他想发脾气又不敢,阵阵寒意直从心底冒出,然后……然后他终于记起自己刚刚冲着张嬷嬷都说了什么,登时脊柱发寒。
“呜哇——”一声大哭出来。
第五章 没有看上谁(2)
“殿下这是怎么了?哪儿不适吗?”宋观尘并未上前,仅轻声徐问,问得跪地的张嬷嬷猛磕头。
“没事的没事的,殿下他,他没事,老奴代替主子向侯爷道谢,谢侯爷关心。”
孩子启蒙是最最紧要的,尤其身在皇家。宋观尘看着眼前这个在上一世自小便养在皇后姊姊身边、而这一世却是在生母赵美人手中成长的五皇子,内心再度涌出快意冷笑。
畏缩、胆怯、小家子气,寻不到上一世精心培养出来的聪赖伶俐样儿,更丝毫没有正霖帝所喜爱的果决霸气,这样的五皇子形同废物,却还想凑到他家皇后姊姊面前蹭好处?宋观尘没去理会张嬷嬷,而是走到五皇子跟前,安抚般轻拍孩子肩头,跟着弯下身、凑唇在孩子耳畔低声道——
“是啊,怎么大伙儿都逼着你往皇后娘娘那儿凑?本侯瞧,殿下就别去了,毕竟再如何使劲儿,本侯都会掐得你不能出头。这一辈子,殿下就乖乖的,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别逼本侯太快收拾你,殿下以为如何?”他嗓音好轻好柔,衬得话意威胁感十足。
道完,他圈臂恭敬一揖,作足礼数,这才从容挺直腰身。
“殿下不哭了?那是把本侯的话听进去了,如此甚好啊,没事就好,那本侯先告退了。”他浅笑如清风明月,又是一揖,旋身离开。
他这一走,小公公自然快步跟上,走没多久,后头张嬷嬷发出杀猪般尖叫——
“殿……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别吓老奴啊!来人呀,快来人帮帮忙!来人啊!”
闻声,两名在园子里修枝扫落叶的宫人已然赶来。
小公公急瞥了眼,低声回报。“侯爷,五皇子晕倒了,像还不断抽搐。”
朕初登基,本应大救天下,然此乱臣贼子不惩不能安民心,今当车裂于西市口,置尸不殓,以正视听。
少年新帝高高端坐在锦华殿龙椅上,意气风发,睥睨天下,而今,这样就吓坏了?宋观尘内心冷笑,俊庞一片漠然。
“小公公快去帮忙唤太医吧,前头不必再送,本侯自出得了宫。”不等对方再说,宋观尘抛下话后径自离去,身后那一团混乱皆与他这个始作俑者无关了。
出了宫门,侯府马车早早候在外头。
吩咐车夫将马车拉往皇城军司后,他遂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胸中莫名晦涩。
这一世,许多事全按他的意思而行,避开危机,扭转局势,该意气风发的是他,但复仇的滋味其实并不完全甜美,仍透着一抹除不去的苦涩从上一世盘桓到重生的现在。
马车轮子缓慢滚动,他身躯跟着轻晃,有些后悔今日入宫没有直接骑马。
他隐忍烦躁地掀开细竹窗帘,想好好呼吸吐纳一番,那姑娘的窈究身影就这样毫无预警闯进他眼底,仅一眼,便舍不得调开目光。
左胸骤然跳得怦怦山响,他自个儿两耳都能听见。
“停!”他喊住自家马车,立时跃下。
“候爷,这……怎么了?”扯住缰绳控马,老车夫一脸莫名。
宋观尘瞥了他一眼,道:“把斗笠给本侯!”
“嗄?”
“本侯事后还你十顶。”
“侯爷,老奴这斗笠又旧又脏啊,您、您不合适吧……啊!”老车夫呀呼一声,因为自家侯爷竟动手来抢,两下轻易除了他的大斗笠,还很快戴上,遮住大半张俊脸。
“你先回府,不必相候。”宋观尘头也不回直接走掉。
老车夫还愣愣在想,爷说事后要还他十顶斗笠,这个“事后”……究竟是哪件事之后?嗯,不好说、不好懂啊。
另一边,宋观尘已迅速混入大街上往来的人群里,不动声色地接近那姑娘,又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确保她不会发现自己正遭人尾随偷觑。
今日的她一身藕色春衫,窄袖阔裙加之腰间一条宽版鹅黄腰带,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形,一头黑发轻束,耳边慵懒地荡着几根发丝,鹅蛋脸被这午后春光镶出淡淡一历金粉,越发衬她双眸明亮。
他喉结处微微有些发紧,却未察觉方才从宫中出来时所怀的那股沉郁已然消陡,取而代之的是生动跳跃的心音。
“苏姑娘,今儿个怎么你亲自来啦?”酒铺里的掌柜笑眯眯问候。
苏练缇笑答,“有点事得亲自去办,便顺道过来沽些酒孝敬我家师父。”
掌柜点头,“好咧,那还是照旧吗?三坛烧刀子、三坛蜜花酿?”
“就五五吧,各再多上两坛,有劳了。”
“苏姑娘太客气,是小店要多谢您才是。”掌柜殷勤招呼,一边扬声要伙计们打酒装坛,不一会儿,几坛酒全搬上小板车。
掌柜送客送至门外,苏练缇与对方又说了几句,这才坐回板车上,赶着小毛驴离开。大街两旁铺头甚多,摊子更是不少,毛驴板车走得慢悠悠的,让跟踪的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尾随不落。
不只沽酒,一路上毛驴板车停停走走,姑娘家一口气采买了不少东西,小板车上渐渐装满吃的用的喝的,满满当当。
苏练缇没有直接将车拉回“幻臻坊”,而是拐向西街。
西街是锦京有名的工匠一条街,打铁、雕刻、木工、砌石等等的店铺到处林立,连棺材店也有好几间。
苏练缇把板车停在一家老字号木工坊前。
将小毛驴系在门前拴马石上时,她下意识螓首一抬,望着街上好一会儿……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哪儿古怪,可认真去寻,又什么都没有。
一切寻常。
欸,定然是她多思多虑了。
自嘲笑笑,她利落系妥绳子,木工坊的主人家此时已迎将出来。
苏练缇率先笑道:“赵大叔,我给您送两坛子酒来,还有两匹夏布是要给婶子的。”
“你……你这是干什么?”蓄着满满络胡腮的中年汉子两眉高挑,很是不解,想了想道:“该不会是为了那条雪蚕冰丝发带吧?欸欸,说真格,咱不算被强取豪夺呀,那位什么……什么宁安侯的,一见那发带,两眼都要瞪突了,开口就说要买,咱说要买上“幻臻坊”买,后来他大爷就紧揪带子不肯还,往桌上搁下一只鼓鼓小袋,人就扬长而去,追都没法儿追。”苏练缇眼皮忽地一跳,有种熟悉感。“……鼓鼓小袋吗?”
赵大叔点头如捣蒜。“是啊,是鼓鼓的一小袋,打开一瞧,里头全是金叶子,你婶子可高兴坏了。”语气变得很不好意思。“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拿,你婶子跟我强,拿了的话又于心不安。”
金叶子。欸,果然是他宁安侯惯使的路数。
心底一叹,她浅浅露笑——
“赵大叔您就安心收下那只小袋吧,让婶子高兴高兴何尝不好?您也别想太多,没事儿的。至于两坛子酒和两匹夏布,原就是特意送来给您,多谢赵大叔每每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多次“拯救”咱们家的一帮子织机啊,没有赵大叔力挺,咱们‘幻臻坊’可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俏皮话终是让落腮胡黑汉搔着头哈哈大笑,“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表情却颇有些得色,显然对自己的修缮手艺很是自信。“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呢。”苏练缇边说边从板车上抱下酒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