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平将穆可清脸上变幻的情绪看在眼底,虽不晓得对方究竟想到了什么,却明白这只大白兔在其心中的分量肯定不轻。
穆可清还真是个奇妙又矛盾的人呐!他想着。
越是认识,就越想更进一步了解这个人。
「等会儿还有什么事吗?」他开口,隐隐不想这么快与之分道扬镳。
穆可清点头,「早上收到消息,最近夷军似有动静,晚点得同军中几位将领商量一番。」
「我同你去。」他立刻道。
「既然如此,还请殿下稍等一会儿,我先带云儿回房——」她弯腰抱起了大白兔。
李熙平打断她的话,「穆将军,听说你和我二哥一直是以名相称?」
穆可清怔了下,才回答,「末将与毅王殿下相识近二十年,故而过去总是直呼其名。」
这么一提,她晓得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会那样叫李灿璃了。
他大婚一事让她彻底了解到,他是毅王,也可能是下任皇帝,而她,永远都只是穆将军。
与其执着一段不会有未来的感情,还不如彻底斩断了它。
虽然短时间内可能没办法释怀,但她有信心,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平静的微笑面对李灿璃和他的王妃。
李熙平觑着眼前人的神情,忽然建议道:「既然如此,往后穆将军也别唤我殿下吧。」
「啊?」她困惑的望着他。
他露出带有几分困扰的微笑,「不瞒穆将军说,在淮城的那种日子我实在过腻了。」
或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远离了京城,待在民间,他发现自己实在难以忍受被他用那种疏离的口吻,冷冷的唤景王殿下。
穆可清难得呆愣的看着他,忽觉自己似乎有些了解这位五皇子的性情。
和一心登上帝位的李灿璃不同,这位在外漂泊整整十四年的五皇子,其实和她一样,都只想当个平凡人吧?
她从不想当将军,更不想当什么王妃,只是不断进犯边境的夷人及处心机虑想当皇帝的李灿璃,令她深陷于此,抽身不得。
李熙平显然也是如此。
他不想当什么五皇子、景王殿下,只想做自己。
虽然他是李灿璃的兄弟,但他们很不一样。
先前她因他身为李家人,始终怀着几分戒心,又因李灿璃的关系而迁怒,不想与他交好,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见到他表现出来的善意,她开始真心觉得,倘若自己愿意抛开那些成见与他结交,或许往后的日子他们能处得不错。
不如试试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穆可清终于在心中下了决定。
「我明白了。」这么多天来,她在面对他时,勾起第一抹真心的微笑。「那么往后你也别唤我什么穆将军了,叫我可清便是。」
见穆可清如此爽快允诺,李熙平也笑了,「一言为定。」
第3章(1)
彷佛才一眨眼,距穆可清知悉李灿璃将成婚那日,已逾一个月,然而今日引发她愁绪的却另有其事。
初三晚上的月,弯细如眉,却将夜空映得透亮。
「今晚天气似乎特别好呢……」她轻喃着。
此时她独自坐在铺满落叶的泥地上,背靠着一块巨石,抬头仰望着夜空。
静谧的林子里,只闻风声虫鸣。
有别于平时的冷静自持,此刻她手中抱着酒坛,素来淡漠的眸中盈满复杂的思绪。
没想到一年又这么过去了!她缓缓吐了口气。
三月初三,这彻底改变她一生的日子。
忆及往事,穆可清眼眶微微发红,她抓起酒坛狠狠灌了一大口,任那火辣辣的液体滑过喉间,烧灼着胃。
她酒量不错,然而身为夏国军队在景城的统帅,为了随时保持清醒,平时自是滴酒不沾,然而每年的今日例外。
若说她一年只能挑一日放纵,不当穆将军,只做自己,那必定是今天了。
「可清真是好兴致,竟独自在林中饮酒。」
她动作一顿,有些意外的转头望向来人,「你怎么找到这的?」
虽说两人近来关系亲近不少,可今晚她只想独处,才特地选择林中隐蔽之处,他怎么还有办法找来?
李熙平慢慢走向她,「我四处寻你不着,尊夫人说你或许在此。」
他寻她做什么?穆可清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口中却淡道:「若是嫣嫣派你来劝我别喝酒的话,那就免了。」
前阵子受伤后,嫣嫣管她管得可严了,不管是饮食还是作息,甚至连练什么功都管,她真是怕了她。
「那是尊夫人的工作,不是我的。」李熙平不负责任的耸耸肩,坐到她身旁,「我才不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清猜得没错,柳嫣的确有叮嘱过他不许让可清喝酒,不过他认为可清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自己又何必不识相的阻止?
更何况可清平时过得太压抑了,如果可以,他希望他能活得更随心所欲些。
「算你识相。」穆可清终于笑了,心情稍好了几分,而或许是因喝了酒,她不复往常的拘谨,柳眉一扬,竟直接将酒坛递过去,「喝不?」
李熙平也不客气,接过仰头喝了。
「好酒。」他赞道:「是陈年花雕?」
「是啊,二十年的。」穆可清轻声回答。
「比我还长一岁?」李熙平咋舌,「难怪味道醇厚不一般。」
她勉强勾了勾唇,没说什么。
这酒是当年她出生时,父亲特地为她埋下的,原是待她成亲那天宴客之用,若到那时饮用便叫女儿红。
然而她这一世是注定不可能成亲了,穆家三小姐九岁那年死于战乱,留下的是以穆老将军独子身分活下去的穆可清。
特别是在她唯一曾想嫁的男人纳妃后,这数十坛陈年佳酿更是永远成不了女儿红,只能是花雕——花凋。
穆家三小姐的花凋。
「你心情不好?」李熙平忽问。
穆可清一怔,本想否认,但也不知怎地,竟说不出违心之论。
「你不想讲也无妨。」大约是看出了对方的为难,他又道。
他这么体谅,反而令她感到有些歉疚。
说起来,他堂堂一个王爷根本没必要对她这小小的将军如此宽容,反而是她有些恃宠而骄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穆可清脱口道,随后苦笑,「这不是秘密,三月初三,是我所有亲人的祭日。」
他轻倒抽了口气,「所有……亲人?」
「是,穆家上下一百三十口,除了当时上山习武的我之外,无人幸免。」她平静的回道。
李熙平胸口蓦地感到一阵闷痛,「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他忽然想起自己到景城的隔天早上,听见可清与三名部属说,他九岁时杀了第一个人。
「所以你在那之后开始上战场?」
「嗯。」她抢过李熙平手中的酒坛,灌了一大口,「自我曾祖父至我父亲,穆家三代皆是前朝大将,驻守当时的边关骆城,甚至举家迁至当地以示决心。
「然而十一年前汉国皇帝失德,天下动荡,内忧外患不断,造成国库空虚,先父徒有兵权却无粮无兵,只能咬牙苦撑。一日,夷兵大举进犯,血洗骆城,穆家凡十二岁以上男儿均战死沙场,而夷人恨透我穆家,城破之后,穆家所有女眷与孩童们,能自尽者已属幸运……」
穆可清说得简单,但李熙平却可以想像当时情况有多残酷惨烈。
十多年前,他尚且年幼,与师父避世而居,对战事只知道个大概,虽听说夷人屠戮骆城七天七夜之事,却不知与可清一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