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穹的亲爹在她三岁出海打鱼时,碰上海难就再没回来了,爷爷奶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没过多久也相继离世。她的亲娘名唤水映,生得很娇美却本身就体弱,粗重的工作做不得,也就只能给人缝补衣服而已,所以月穹很小就为了温饱出门去做工,每天大清早去渔港边帮忙船家收拾鱼货,或是在大街上捡拾些值钱的东西去换钱。
直到有天,月穹在做完工回家,却没找着总是待在家中的水映时,经邻人的告知月穹才知道,她娘丢下她跟她那个富裕的大伯走了,水映顶着全村众人的唾骂,不管不顾地去城里当上了大伯的第四房小妾。
月穹原以为,水映是被那个以性好渔色出名的大伯给逼迫的,因此才六岁的她,闷不吭声地走了两天的路去了城里,找上大伯家后又哭又嚷的要带走她娘亲,岂料大伯家紧闭着的朱门一开,走出来赶她走的,不是府里的下人,也不是大伯本人,而是她娘。
“宁作富人妾,不当穷人妻。”换上一身绫罗绸缎的水映,当时就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穿得一身破破烂烂的月穹。
月穹听得心都冷了,“我爹究竟待你哪儿不好,你要在他死后这样糟蹋他的名声?”
“因为他穷!”水映咬牙切齿地说出她最恨的一点,“他就是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既知他穷,当年为何要嫁他?”
“你以为我愿意?”水映愈想愈觉得她浪费了她大好的青春年华,“若不是碍于父母之命,你以为我会嫁给他?这才是我原本就该过的日子!”
“我呢?你不要我了?”
水映像是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僵硬地别开芳颊。
“你是他的女儿,带着你,我永无出头的一日。”日后,她还得在这座大宅内生活下去,她已嫁过一回了,她不能再有任何拖累。
沉重的府门在月穹的面前关上,生来性子就倔的她,随即转身就走,沿路连一次也没有回头过。
她就这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流浪了几日,当向来就爱买人做徒弟的黄金出现在她的面前,拿出一袋金子,笑眯眯地与她商量要不要做他的徒弟时,她毫不犹豫,当下就答应了他。
回到师门后,天生就没有责任感的师父黄金,立即把孩子交到二徒弟蓬莱的手上。
低首看着被塞到他怀中脏兮兮的孩子,全身被日头晒得黑不溜丢不说,她还饿得像只瘦不拉叽的小猴子。蓬莱记得,他当时就为这名师妹的可怜境遇,暗地里偷偷抹了好几把眼泪。
拜入师门不久,月穹在大师兄的指导下开始习武,因她本身根骨就好,也很肯下苦心努力,所以她武功的进展速度就像株飞窜的春草般,只是她有个小毛病,就是不爱睡觉。
眼看自家师妹怎么养都养不胖,眼窝还一日比一日深,负责养孩子的蓬莱为此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右都想不出法子的情况下,为免孩子因此病了,蓬莱只好亲自上阵,天天押着她陪她一块儿睡,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月穹被他哄得睡着了,他却发现她在梦里哭。
作着梦的她,只喊爹,从不喊娘,还口口声声的说等她长大后一定要赚大钱……蓬莱虽不解于她的梦话,可还是捺着性子一夜夜的听着,并一次次地拍抚着她瘦弱的背脊,哄慰着老被噩梦惊醒的她。
直到月穹不再作噩梦,也开始像个正常孩子般睡觉后,蓬莱这才问她。
“为什么想要赚大钱?”其实他只是想要知道,年纪小小的她怎会有这个伟大志向。
月穹却把脑袋压得低低的,枯瘦的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角不放,像是深怕他会不要她似的。
“我想让她后悔……”
虽然月穹话里的那个“她”没指名道姓是谁,但蓬莱还是从她忍抑的哭音中听出来了。
“傻孩子……”他把不肯哭出声的她抱起来,让哭得像只小花猫的她,用泪水彻底把他的衣裳洗过一遍。
待到月穹七岁时,大师兄再也不肯让蓬莱陪着她睡觉了,取而代之的,是蓬莱去市集上精挑细选老半天才挑来的一只布娃娃,而月穹她就一直宝贝着那个布娃娃,即使那么多年过去,布娃娃也都褪色了,可她就是没扔了它,反倒是保存得好好的。
将那只布娃娃放回原处后,蓬莱捏了捏眉心,发现自个儿现下还真像个忆苦思甜的老爹。
怎么在嫁了月穹这么久后,他才深刻体会到所谓嫁女儿的心情?
他摇摇头,“我该不会是老了吧?”
带着某种说不出口的失落情绪,蓬莱拖着脚步去了后山,将消息交给大师兄后,他在门外发呆了好一会儿,突然问。
“大师兄,你说老四咱们嫁得对吗?”虽然文大少人好性子佳,可就是不知道月穹能否与他琴瑟和鸣,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佛堂里的大师兄显然很意外他会这么问,在蓬莱情绪变得愈来愈低落时,大师兄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
“都收三成占股了。”
“咳咳!”蓬莱难得被堵得一脸狼狈,“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文谨他会对老四好的。”看人向来就看得很准的他,这点把握倒还有。
转眼间胸臆中所有的愁绪都被吹散得一干二净,蓬莱拍拍面颊,又再次重新振作了起来。
“师弟。”大师兄却在他要走时留人。
“不知大师兄有何吩咐?”
“别以为我不知你暗中昧下了多少老四的聘礼。”他这个老妈子有空伤春悲秋,还不如想点实际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
大师兄沉稳地道:“师门里还有一箩筐的师弟妹等着要娶要嫁,记得把它吐出来。”
“是……”
梦中长长的石阶,沉重高大的朱门,插满金步摇的云鬓,以及那个背对着她转过身的女人……
月穹睁开双眼,没有留住梦境的尾巴,只是静静地任由它远去,然后她在意识终于能够集中时,颇无奈地对上了一双温柔似水的黑眸。
“相公,我能不能有天醒来见着的不是你的这张脸?”他该不会又趁她睡觉时偷亲偷瞧她了吧?
文谨在她眉心印下一个吻,“不能。”
侧眼看了看外头还未大亮的天色,她仍有些睡意,所以她干脆钻回他的怀中,调整好一个已经很习惯的姿势,准备再睡一场回笼觉。
他却不让她睡回去,“娘子,昨夜你梦到了什么?”
“只是一些过去而已。”她随口应着,还没抓回那些瞌睡虫时,就又被他摇了摇,她只好再次掀开眼皮。
“不能说给我听?”听了她一夜的梦话,要他闷住一肚子的好奇心真的有点难。
月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不是我不想说,而是那真的没什么好说的。”都已是老掉牙的往事了。
“我想听。”
挨不过他半撒娇半哄诱,睡意都跑光的月穹只好对他说起关于小渔村的故事,和那些她已经很多年都没再想起的人。
文谨还以为性情开朗活泼的她,过往也该是充满阳光的,可没想到事实却不是他想的那般,他不禁心疼地搂紧她。
“你……恨你娘吗?”
“不恨,良禽择木而栖嘛,她也没什么错。”月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在梦里哭的孩子了,她已经能很从容地对面往事,再轻轻地把那些烟云给放下。
文谨拂开她额间的散发,直视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