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沉下脸。“你想指责我……”
“没错!”她抢在前头轻吼。“我就是在指责你作假!装模作样!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她精锐的观察力,令他第一次正视她的观察力。他一直以为维箴绝少涉足尘世,生活范围仅局限在学术的领域里,对于人心的百转迂回必定不太了解,遑论加以猜测或掌握,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潜心做学问的文者往往拥有常人无法媲拟的敏感度。
她说得对,很多事情他并非不在乎,而是故意不要去在乎。但,那是因为他终将游走天涯啊。他徒然去在乎、去干涉、去撞乱一池春水,而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又算什么有情有义?与其留下残缺的心意,不如一开始就收敛起无用的慈悲。他只想尽可能的降低他离去时所造成的伤悲。
而她却反咬一口,指责他没肝没肺!
“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维箴也顾不得自己的反应是否太八点档,反正脸儿一撇,拒绝与他讨论下去。“我提出这些感想,并不是要求你站出来为自己辩驳,而是希望你能改变态度,起码把你的关心形诸于外。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言尽于此!”
收兵走人。
范孤鸿真的火大了,她噼哩啪啦吼完,自顾自走了,也不听听正反两方的意见,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辩论比赛。
“等一下。”他大步追过马路,尾随进入小公园。
维箴不理他,迳自拨开低矮的灌木丛,想穿越小公园到后方的草地。
“哎啊!”树丛里有人!她一跤扑跌下去。
“怎么回事?”他心头一紧,连忙追过来扶起她。
躲闪在草丛里的绊脚石眨着惊慌罪疚的眼睛,静瞅着两个大人瞧,食指含放在嘴巴里。
“强强。”维箴稳住身子,迅速扶起小男孩,牵到外围的空地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阿姨差点踩到你。”
“又是这小鬼。”他悻悻然的咕哝。“我们三个可以每年在公园里召开纪念同乐会了。”
幸好维箴忙着检视小家伙,没听见他的暗诽,否则少不得又是一顿排头。
“你的脸!”她轻触小家伙颊上的淤伤。
强强被火触到一般,飞快别开脸,遮住浅浅的青痕。“撞到了……不会痛。”
“我看看。”他下场干预。
强强显然比较崇拜他,一见到偶像出马,怯涩的小脸流转几圈红晕,并没有躲避他的探看。
“你在哪里撞出这块淤血的?”淤青印在强强的颧骨上,看似碰击到某种硬物。
强强畏缩的摇头,食指啃咬得更厉害。
“在很黑很暗、四周看不清楚的地方,对不对?”他固执地追问。
小男生回开视线,点头。
“撞到椅子或桌角对不对?”
小脑袋停顿半刻,轻轻又点了几下。
“苏格拉底还好心地帮你舔一舔,对不对?”
红潮泛滥得更离谱,这会儿他连头也不用点了。
维箴眼中漾着惊异随即被了然所取代。其实她早就猜到了,方才主动对他提起昨夜的异事,只是为了证实而已。
“强强,你为什么三更半夜跑到阿姨家的地下室?”她柔声轻问。
小家伙用力摇头,不回答。
“强强,你乖乖告诉阿姨,阿姨不会生气的。”她轻抚小男生的脸颊。
强强抿紧嘴角,有如打定了主意绝不招认。
维箴按住他肩膀。“你要相信阿姨——啊!”
强强忽然使劲推开她,力道之猛险险害她蹲低的姿势失去平衡。范孤鸿及时伸手稳住她,同样为小家伙激烈的反应感到意外。
一丝悔意和歉疚从弱小的脸庞飞掠过去。强强的身形顿住,小嘴巴蠕动一下,似乎想道歉或说些什么,突然涌上来的泪水却洗掉他发言的勇气。
小小身躯霍地拔腿,远远跑离他们。
强强好像不太对劲。她怔怔思索着,终究还是参询他,“究竟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而我却无法掌握。”
“你问我?”范孤鸿白她一眼,不太爽快的直起腰。“怕是问错人了,我刚才还被人家臭骂成‘没心没肺’。”
“小器。”她嘀咕着。
“还骂我,你自己好到哪儿去?”他心有未甘的追讨公道,准备一雪适才被枉陷的奇耻大辱。
“你说什么?”她防卫性的回看他。
“我说,你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他也有一肚子抱怨,急待抒发。“遇到敏感的问题就静静不吭声,屁也不敢放一个。”
“你——”维箴差点被他的粗鲁话气死。
“难道我说错了吗?”他挑衅的回问。“好,现在换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对其他人的投入程度?你为什么希望我对现在的环境培养出认同感?你,高维箴,为什么希望,我,范孤鸿,对你身边的人事物产生感情?你没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我……我……”乍生的赧红犹如火云洗月露,扑满她整头整脸。“我……我不跟你说了。”
维箴扬起高傲的秀鼻,效法千百年来女性的优势退场。
只要把囤积良久的心头话畅吐出来就好,至于斗嘴争意气的结果谁输谁赢,并不重要。
她是个大女生,输得起一、两次。
希罕!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浪荡江湖十余载,上门的访客是好心善意或是存心踢馆,范孤鸿多少摸得出九成八。此刻耸在门口听两尊巨像,他不敢保证一定有踢馆之心,然而人家倒是明白流露出对他持保留态度。
关于男人的第一件事——其实他们体内仍然根植着浓厚的动物性,若发现自己的领域遭来路不明的同类侵入,那么抓摸到死也要挖清对方的来意,这无关乎幼稚或成熟与否,纯粹是雄性本能的展现。只要感受到领域有被窃占的危险,说什么也容不得外来者栖息下去。现下,人家就是来探他的底了。
“您好。”其中一个他并未见过的男人颔首为礼。“我们和叶夫人约好了今晚前来用餐。”
“老纪,他是个杂役嘛!当然知道我们会来访。别忘了我们今晚的菜肴就是他负责打点的。”彭槐安干脆俐落的挑明。
关于男人的第二件事——他们与女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举凡女人遇见或听说另一个美女,非得亲眼会会、评比一番才能满足好奇心;而男人也是一样。
他见过彭槐安,也明白这家伙相当排斥他的存在。同为男性,他可以理解对方的防戒心。不过凭彭槐安的架式实在不需要担心太多,相信任何男人都不会轻易向一九0公分高的大块头寻寡,更甭提夺其所爱了。
至于纪汉扬,从外表来看,人们会误以为他比彭槐安更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仪表看起来既文明又有教养,让人如沐春风,但嘴角和眉心的严厉细纹泄漏出他严苛无情的线索。
看似温和的纪汉扬。表里同样嚣张的彭槐安。他领教了。
这两个男人各自带来适当的“伴手”,显然深谙另一半的习性。
彭槐安从门侧挤进去,直接走入客厅,醉死人的温柔微笑挑扬着他嘴角。
“嗨。”桂花盆栽捧送给大美人,雪白的花瓣犹沾着水露。
“哇,好漂亮。”双丝轻呼,愉悦的红潮让整张俏容更形娇艳,一时让人分不清是花比人香,抑或人比花娇。“你怎么晓得我正在学做桂花甜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