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果不曾重遇,你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失去我。」
「对我来说,真正的失去不是相隔千里,而是再也碰不到你的心。」他突然说:「为了自我惩罚,我决定送你一样礼物。」
她想说她不要,却更想知道,「什么礼物?」
「或许你说得对,爱人真的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决定把伤害我的方法交到你手里。」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任何事都不会让我吭气,唯独你把自己缩回壳里,这是对我最深沉的打击!从现在开始,你也握有杀伤我的武器。」
倚着他坚实的身躯,她想起自己这几年来的怨。
是的,她从不气他忘了她,而是气他的离去。最终,他转了个湾,回到她的生命里,不仅如此,还步步相逼。绕了一大圈,他们仍然在一起。
她枕着他的臂,听他平稳的心跳,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融入相同的频率。
怒与恨在方才的一剎那间尽吐,如今发完了,心头空荡荡的,尽管失落,却也不再有任何重担。
终于是放开了……
她缓缓举起手,抚上他立体的五官。为什么这男人总是能让她同时怨怒与心疼呢?
「为了回报我的大方……」他连忙闪躲她的转抚为掐,轻笑着。「有一件小事困扰了我许久,或许你能为我解惑。」
「什么事?」她轻哼。
「郎霈说你当年向他要走五十万,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口气古里古怪的。
「那笔钱不是你们的!」她哼得更用力些,这次想掐的是郎霈的脖子。「下山那天,你本来应该顺便跑一趟银行入帐,那笔钱是村民们辛辛苦苦做手工艺赚来的,打算隔年办大拜拜的公积金,谁知道你中途出车祸了。后来我刷一下簿子,发现钱没有存进去,也不知道你撒到哪里去了。这是村民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钱,别说五十万,即使五千块我也要拿回来。」
他胸口抖动起来,叶以心发现他竟然在笑。
「当我发现自己只值五十万时,实在有点委屈。」但是比起五千块,他似乎应该感到满足了。
「随便你怎么想!」一场发泄让她累得全身无力,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他。「我要回家去,一辈子再也不下山。」
「暂时会有点困难,」他拿出一副商量的口吻。「以后我们可能得两个月住山上,一个月住台北。我打算把一些东西渐渐放给郎霈去做,在他还没有完全上手之后,不放心就这样离开。等一切他更稳定之后,我打算在山上设一个远端遥控的办公室,以后就不必事事回台北处理了。」
「我说的是我要一个人上山,跟你有什么关系?」话才刚说完就忍不住加一句,「你可以整整两个月不进公司?」
「现在的行动办公室非常发达,只要一部电脑、一线网路和传真机,我可以发动武装政变。」他当做没听到第一句话。
「你自己高兴就好,放开啦!」
「好吧,如果你坚持现在走,我们现在到地下停车场开车。」
「我要打电话叫汉叔上来接我。」
「讲到他们我才想到,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重新弄个仪式比较好,这次一定要签好结婚证书,不然我太没保障了。」
说着要离开的两个人,却一动不动,继续偎在沙发里,说些傻气的对话。
郎云哄着她,脑中却仿佛看到一张屌儿郎当的脸,笑嘻嘻对他说──嘿,你要我惹她生气,最好气到杀来台北砍你,我可是做到了,兄弟。
尾声
心心:
半年前,曼宇来美国找过我,说了一个关于拼图的故事,于是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彻底思索。
直至今日,郎云从不曾再来问我,郎霈亦然。我愿意想是他们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解释,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不愿意再翻起一些旧伤。
身为一个父亲,我很乐意「享用」这片孝心提供的附加价值;身为一个公公,我却认为自己欠你一个解释。
在所有人之中,你似乎受牵连最深,却也最无辜。我不知道你们的拼图完成到何种程度,但是我想,我手中的这一块,应该是一切的起点,或许到了我该交出这块拼图的时候。
让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在郎云兄弟心中,我一直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与成功的生意人。老实说,我并不完美,我受的是老式教育,有着我们这一代男性普遍具备的大男人主义,我太过顽固也太过自负,在家人面前习惯绝对的权威。
我的妻子生前有一位知交好友,由于婚前失足而怀孕。未婚妈妈在当时是一件大事,她承担不起这项丑闻,于是偷偷生下郎霈,交由我们夫妻抚养,我们夫妻承诺会将这个小孩视如己出,犹如郎云的亲弟弟。
她生完小孩之后便离去了,此后我妻子和她失去联络,只知道她嫁给某位知名人士为续弦。
心心,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出轨,发生在郎云四岁那年,我和对方都知道这是不对的,然而彼此的吸引力太强烈,于是我瞒着妻子,断断续续和她来往一阵子。
之后她怀了身孕,而我无法离弃无辜的妻,她只好选择将孩子生下来,交由最好的朋友照顾,然后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是的,郎霈是我的亲生儿子,而我的妻子从来不知道。
我以为我的秘密是安全的,没有想到,它会在多年之后,以如此意外的情况反扑我的生命。那位女性所嫁的男人,竟然是曼宇的父亲。
那天曼宇向我坦承,她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至于其中的过程,我没有问,这一块是属于她的拼图。
当时我妻子已经到了癌症末期,她说服曼宇自己已经知道一切,其实只是多年来的疑心而已,年轻的曼宇毫不设防,竟让这个拼图的一角为她所窥探。
我的妻子在四天后逝世。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结果是她的病情所致,或她所知道的伤人事实。
曼宇惊慌过度,受不了心理压力,转而向郎云忏悔,却进一步扩大了灾情。
可怜的女孩,她不知道,即使我的妻子是因此而亡,始作俑者也应该是我。
这是郎云在多年前冲回家中与我对质的原因。他最愤怒的,不只是我毁了他心目中完美丈夫的形象,更因为我和他母亲的好友联手背叛了她,在她生命的最终一程,夺去了她的生存意志。
我说了,我是一个传统的老式男人,我无法忍受身为父亲的权威被挑战,羞怒交加之后,我使用了唯一的方法面对:我装得毫不愧疚,与他大吵一架,事后甚至主动出击,重建自己的权威。
郎云离去前,只说了一句:从此之后,他以自己的姓氏为耻。后来曼宇告诉我,他认识你时用了假名,在这里倒要为我儿子说句公道话。我不认为他有心瞒骗你,只是心情仍然处在激愤之中。从这一点,你多少可以看出我们父子俩脾气的相像处。
等我察觉到自己的懊悔时,已不足以改变任何事。直到三年后,郎云打电话给我。
「我从报纸上知道家里的情况了,我想,我们应该好好把这一切谈开。」电话里的他听起来是如此平静。
突然间,我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或许,我仍然有机会得回我的儿子。
接下来便是你所知道的了──他发生车祸,再醒来之后,已忘记三年来的种种。这就像上天赐给我一个天大的恩惠,我的儿子不再记得他对我的恨,只记得他对我的爱。于是我满怀敬意,决定好好保存这项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