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叹一口气,坐到柳穆清对面。「柳公子,常某以为昨晚已将话都说清楚了,但你仍执意来此找我师妹,这不是为难我吗?」
柳穆清不答,却道:「常老板,你这常记酒楼,据说是向常万达的大哥租来,每月租金六十两,先不论当年装修所支银两是否借贷而来,单是每月全部支出加起来,已是不小的开销。」
「柳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论起作生意赚钱,常老板不敢小看眼前人,毕竟,富商之子论起生意经肯定非比寻常。
「且让我算给你听。」柳穆清正色道:「按常记这般三层楼并设有包厢的酒楼规格,聘请素质好一点的大掌柜每月工资至少五十两,不过,听说上个月改由吴子樵管帐,自己人可以算便宜些,但好歹也得给个三十两。
此外,素有名气的大厨,工资超过五十两,但是按目前常记的口味,大厨工资只能二十五两,不可再多;你最近半年为了推出糕饼,肯定多聘了一位师傅,瞧这手艺做工确实不俗,恐怕工资得要四十两。
另外,厨工和店小二的工资一人六两,常记共有五个厨工、四个店小二,就是五十四两,杂役工资五两,看来应有两人,也就是十两,每月食材进货,少说也得八十两。」
常老板愈听愈惊讶,只见柳穆清一口气念出一大串数目之后,眼珠子悠悠流转一下,已经作出小结论:「也就是说,常记酒楼只要开门作生意,每月就得花掉将近三百两,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
但是目前看来,常记生意不大稳定,太谷城内精致酒楼不少,恐怕想要收支打平都是奢求,这也难怿你找吴子樵来帮忙。不过,吴子樵虽然聪明反应快,毕竟没做过生意,没这么快上手。
我知道凤伯伯手一挥就能给出大笔银两,可是,每年要师父拿钱出来填补生意亏损,实在不像常老板的作风……」
常老板摇摇头,哑然失笑。「算是常某服了你,说吧,柳月家少主如此费心盘算我这小酒楼生意,究竟意欲为何?」
柳穆清也笑了,但态度一迳维持温温淡淡的,丝毫不见得色。
他亲自为常老板、也就是凤宝宝的大师兄斟上一杯茶,然后自己慎重端起茶杯敬了对方一下,见常老板只犹豫一下便笑着喝了,他才跟着饮尽,然后,沉稳放下手中杯子,缓缓开口……
仲夏傍晚,北街常老板宅第。
一身粉底缀紫色碎花衣裳的姑娘,正坐在窗边大书桌前洗画笔,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中庭发起愣来。「姐姐在想什么呢?」
常老板找来的两名小丫头走进屋里,其中一人端碗冒热气的红豆汤,放在凤宝宝面前。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小时候的事。」凤宝宝将画笔搁在一旁,拿起汤匙自着慢慢喝。
「姐姐,送菜大婶一直打听你跟昨天那位公子的关系。」
「厨房大姐也是。说要问你怎么认识的。」
凤宝宝摇头失笑。「她们也真是好奇,那只不过是我家世交的一位兄长罢了,根本没什么好打听的,况且,他此刻应该已经离开太谷了吧。」
「他还会再来吗?」其中一人追问。
「我不知道。就算再来,也是很久以后了吧。」凤宝宝回答。
柳月家少主每天事务繁忙,此趟前来太谷,前后只停留三天两夜,真是来去匆匆。
一个小丫头拿起书桌上画纸,瞧了老半天。「姐姐画的是什么?是雨滴吗?」
「是,也不是。」凤宝宝笑了一下,迳自将画取来,凝视半晌,轻声说:「这是丁香花瓣,被风吹在半空中旋转,看起来就像下起一场花瓣雨……」
或许是今日月事导致身体不适,让平常开朗活泼的凤宝宝显得有些多愁善感,看着自己的画稿,思绪飘忽起来。
在她心中,一直有个如诗如画的幻境,是从十四岁那年秋天漫开。
幻境中,洁白丁香花瓣随风而起,花瓣如雨、漫天飞舞,她的穆清哥哥身穿一袭月牙色衣裳,站在丁香花雨之中凝视着她,目光柔软、笑意盈盈,继而,缓缓执起她的手,用那清朗声音对她吟诗。
西风凉,冷垂千结,一院丁香雪
她始终记着那年穆清哥哥念诗的情景,每一思及,心头便觉轻软如云、甜如渗蜜。
不过,那都已经是尘封的记忆了;再说,一切只是她自己痴心妄想而已。曾经,她多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也因此伤了两家感情;幸好,将近两年的游荡日子,冲淡了那种令她窒息的痛苦……
「常老板派人送回来的包裹?给姐姐的?」
小丫头的声音将凤宝宝唤回,她回过神来,见到守门老仆站在房门外,将一油纸包裹递进来。
「大师兄拿什么来了?」凤宝宝和气问着老仆。
对方却回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答案。「常老板说是替一位柳公子转送的。」
柳公子?她认识的柳公子只有一位,但是,他为何临去前托人拿东西给她?再者,大师兄何时开始被柳月家少主收买了?
居然还瞒着吴子樵他们帮着递包裹!真令人傻眼。见那两名小丫头一脸好奇地盯着,凤宝宝连忙将她们请了出去,自己关上房门、坐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将包裹打开。
她其实比那两个小丫头更好奇,到底穆清哥哥拿什么来了?
一打开,却见有一白色长颈小瓷瓶,以及一张对折纸条。
她先打开瓶子,马上闻到一股雅致香气,那气味一下子便令人舒心起来;至于那张纸,她吸了一口气。
外头写着「宝宝」二字,确实是柳穆清的字迹没错。他的字,化成灰她都认得!
穆清哥哥自幼学习书法,初临墓颜真卿、赵孟俯、王羲之,后偏爱董其昌。几年前柳穆清写给她的信,其字迹便是脱胎于董体;在董其昌的古雅秀润之中,透着几分清逸空灵、孤高淡然。
字恰如其人,公子美姿仪、绝世姿容,但面柔心冷,可远观而不可唐突、亵玩。
只是,凤宝宝忽又想到,柳穆清曾经说过,以前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都是因为柳安和才写的;那么,这张纸条,不就是他首次出于自愿写给她的?
想着,凤宝宝心底一阵骚动,展信时,手几乎要发抖。可打开看完后,却儍了,满腔期待瞬间消灭……
玫瑰凝香露
早晚各一构
细抹于脸上
可抵晋强风
这什么意思呀?
短短四句,共二十字,她冷静下来,又再看了一次,愈看愈不解。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特地在离开太谷前,托她大师兄送来的,居然是一瓶凝香露?!
而附上的纸条,虽说是穆清哥哥第一次真正发乎内心写给她的,但怎么看起来像是这凝香露的用法?
忽然间,回想起昨日在三楼包厢内,他紧盯着她脸的态势,凤宝宝忍不住对着镜子抚摸自己脸频。
难不成穆清哥哥是仔细打晕后,发觉她被山西强风吹干了脸皮,所以特地送上这瓶凝香露,而且怕她不会用,还设想周到地亲自写成口诀,务使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会吧……
哪有人特意写这种纸条给姑娘家的?真没想到穆清哥哥竟会有如此无礼之举,这比沈霖送她骏马手绢更离谱。
原以为,他一直打量她是出于关心世交之家的妹子,结果竟是有感于她肤质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