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从心神激汤中回过魂来,她返身退回另一个世界里。
无论这个男人曾经与母亲产生过什麽样的情爱纠葛,因何而聚、因何而散, 中详情都属於别人的故事,她已然自顾不暇,实在无力去深究成了解。
感情,还不就这麽回事?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 * *
「枯山水日本料理」——斗大的招牌悬立在杉木门的上方,侧旁点缀几支红太阳的小白旗,打从大门口便飘扬着和式风格。
恺梅惨白着娇容,心惊胆战的跨下小绵羊机车。如果再有人要求她坐上两轮的交通工具,她宁愿将自己反锁在家里,後半辈子再也不出门。
「这一次同学会,大家的反应好像满热烈的,整条巷子几乎停满车子。」方璀璨停好机车,拍拍手,一副乾净俐落的样子。「幸好我未卜先知,今天早上骑机车出门,否则我们八成找不到停车位……恺梅,你还好吧?怎麽脸色又白又青的。」
她勉强 下翻涌欲吐的不适感。「你……你平常骑机车都这样有缝就钻,不怕死吗?」讲话仍然有气无力的。
「你太大惊小怪了。」璀璨笑着拍拍她肩膀。「台湾的机车骑士都具有奋勇作战的精神,我这还不算什麽,比起其他人的技术,充其量只排得上「初级者」的程度。」
「我就知道,根本不应该被你硬拉来的。」她几乎虚脱。
「看看老同学嘛!有什麽不好。」璀璨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头。
另一辆福特小车弯进壅塞的小巷子,驾驶人摇下车窗,惊喜的朝她们唤道:「方璀璨。」
「嗨!程洁瑜。」璀璨大方的挥挥手。「我和恺梅先进去,待会见。」
程洁瑜是谁?恺梅的记忆库搜索不到这个名字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璀璨见她一脸兴致缺缺,看起来就像随时想抽腿的样子,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跨入门槛里。
清酒的淡爽气息,乌龙面的香味,混着轻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枯山水」规画成叁层,每一楼的平面面积并不大,二楼分隔成四间中型包厢,今晚被同学会的主办人订了下来。她们俩的步伐堪堪踏入第二层的领域,主办人眼睛雪亮,登时眉开眼笑的迎出来。
「璀璨,你真的把冷姑娘抓来了。」小学同窗对恺梅眨眨眼。「哟,还记得我吧?我是小莲。」
「嗯。」她含蓄的浅浅一笑。
「来!让你见一个人,你应该记得她。」小莲回头拍拍其中一间包厢的格门,大喊:「刘若薇,快点出来,跟你有过一架之仇的老对头来了。」
刘若薇也来了?恺梅霎时被这个记忆深处的名字怔住。她早该知道的!现在退场八成太迟了。怎麽其他人就是不了解,她无意和刘家的女孩有任何牵扯呢?
但,真正让她吃惊的,却是在睐见刘若薇之後。
「冷恺梅,真的是你?」刘若薇盈盈而笑。「好久不见了。」
这……这……她几乎想揉眼睛了。眼前的女人粉嫩嫩、白呼呼,微胖的体型显得珠圆玉润,脚边居然还牵着一个两、叁岁大的小娃娃!
这位一脸和气的年轻妈妈,竟然就是她记忆中那个趾高气昂的小公主!
要命,落差实在太大了。
「你一定很惊讶我整个人变形了。」刘若薇看出她的极度错愕,好脾气的微笑。「童童,叫阿姨。」
「阿姨。」小娃娃堆出苹果红的笑脸,和母亲一样圆润可爱。
这幕景象完全无法融入她既定的认知!
「你……真的变了很多。」尴尬的客套话从唇间挤出来。
「没办法,女人结了婚,体重就会开始失衡。」刘若薇无奈的摊了摊手。「还是我姊姊比较聪敏,懂得明哲「保身」,直到现在仍是快乐又窈窕的单身女郎。你先见了我姊姊,再看到现在的我,一定觉得我们姊妹俩的实验组与对照组很有趣吧?」
她愕然且不解,纳闷老同学为何会理所当然的以为她见过刘若蔷。
「我好几年没见过令姊了,怎麽会知道呢?」
「咦?」刘若薇扬起诧异的微笑。「我姊姊最近和冷大哥常常联络,我还以为你也见过了她。」
一记闷雷劈打进恺梅的百会穴,轰击得她头晕目眩。
「刘大姊和……和我哥哥……仍然有联络?」遥远的声音乾涩异常。
「对啊。」刘若薇完全没注意到有任何异状。「屈指算算,他们俩也交往上几年了,却总是分分合合的,希望这一次能传出好消息。」
冷恺群一直和刘若蔷有所往来……一直!而她竟然不知道。
为什麽?他为什麽要欺瞒她?为什麽在彻底得到她之後,他仍然偏望着其他女人?
一直以来,他拥有绝大多数的她,而她却只拥有一小部分的他。他的灵魂的某个角落,依旧与她隔绝,也与整个世界隔绝,收放在只有他自己能开敞的保险柜里。虽然欢爱过後,倦极的枕边低语时,他坦承,持属在她手中的组成最纯净无杂质,但,这终究只是一小部分啊!
而今,他连那一小部分也要分出给第二个女子,不让她专有。
痛苦来得又快又猛,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眼前一暗,她的弱躯晃了一晃。
「恺梅,你还好吧?」刘若薇关心的打量她。
璀璨正在另一间包厢与同学叙旧,冷不防觑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连忙抢出来,搀扶着她的背脊。
「我没事。」她惨然微笑。
「哎呀,你的额头有点烫!」璀璨被她的热度吓了一跳。「鸡怪你一整天的脸色都很苍白,八成是感冒了。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她勉强顺过气,喃声的道:「我先回家休息,不陪你们聊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璀璨自告奋勇。
「不用,我没事的。」她低声坚持。「我没事。」
* * *
在《边城》的尾声,翠翠得知心爱的人儿选择离开,敞帆而去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当她望着那川载走爱人的河水,呢喃着:「这个人或许永远不回来,或许明天回来。」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明天,代表着茫然不安的未定数。
她愿意痴痴的等,抱持着瞧不见希望的虚无,等待他返航,等待他的回眸。多久?五年之後,她仍然能贞定不移的坚持下去吗?十年之後,十五年之後呢?
如果,在她盼到人儿归来的那一天,却发现对方早已另有他爱,另结一颗让她出其不意的女人心,她该如何面对?
而她自己,冷恺梅,在默默等守了十九年之後,又该如何取舍?
忽然之间,生命中存在已久的不解都找到答案。她终於明了,从六岁开始一直等待着发生的那件事是什麽:她也了解为何毫无来由的厌恨着刘若蔷。十多年来,自己百般抗拒被冠称为「冷恺群的妹妹」,夤夜失眠时,却只能在他怀中得到睡神的救赎……
一直以来,只是因着他而已。
原来,六岁的小小冷恺梅就已经开始长智慧,懵懂中认知到「冷恺群」这叁个字将会为生命带来多大的冲击。为此,她闪避逃窜了十九年,不料最终仍旧对撞上这份「冲击」的本源体。
脑袋好昏,四肢百骸彷佛脱散了似的,又重又沉……
为什麽没有人拉她一把?为什麽没有人帮助她脱离这团晕转?为什麽没有人……
回汤在迷离潮涌的漩涡中,好久好久,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出情潮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