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海爱上鸢尾花,大概是在这个时候。
不久后,她开始了寄养家庭的生活。短期的认养也结束了,她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来信。往后的日子里也不再期待长腿叔叔的出现,她只是惦记着那幅画,不论走到哪里都把画带在身边。
直到有一天玛莉看见那幅画,很喜欢,她便将画送给了玛莉。
也是那一年,玛莉终止了她们的收养关系。
那时宁海透过玛莉的协助在美国念书。她当了几年玛莉的孩子,不明白玛莉怎么会突然想终止收养。
当时玛莉回答:“海儿,你已经能自立,有没有法律上的收养关系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和我的心永远有个角落联系在一起,你说是不是?”
那时宁海很想说不是。她需要玛莉,她相信玛莉爱她,却始终想不透为何玛莉会做出终止收养的决定。好几次想问,但玛莉从不给她一个正面的答覆。
玛莉有时会说:“别急,海儿,以后你会明白的。”
宁海从未明白,直到现在……
她看着画中那熟悉的鸢尾,以及画上的署名。
JS——静深。
玛莉当年是不是就发现了这个巧合?
她终止收养关系,是不是因为当时她已经预期自己会嫁给陆静深?
如果她跟玛莉之间存在着收养关系,或许她就不好嫁给她的儿子——虽然在法律上,陆静深并不是玛莉的儿子。
“是吗?玛莉,你是这么想的吗?”宁海含泪笑问着画中那名面容安详的女子。
宁海知道,现实中,玛莉从来不曾和自己的儿子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过,陆静深画这幅画,会不会只是出于他心中难言的孺慕与渴盼?
宁海叹息。“玛莉,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的长腿叔叔是谁?”
原来,玛莉不仅给陆静深留下一个身世上的问号,也给宁海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宁海几乎可以想见玛莉会怎么说。她必定会说:“如果生命本身不是充满疑问,那么就太无趣了。”
这个老顽童……
突然很想见他。
宁海走进墓园时,陆静深果然还在那里。
他正坐在玛莉墓旁一株不知名的绿树底下,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头顶上有树荫遮住些许午后的阳光,便摘下了墨镜,见她来,只是微微翘起唇瓣,不置一语,低头看书。
宁海认出那本书是玛莉生前很喜爱的一本手抄诗集。
她走到玛莉墓前,弯下腰将手中一束栀子花放在平台上,与他原先带来的那束栀子花并放在一起,同时注意到昨天她放的那束已经被拿开了。
栀子夏天才开花,春天的栀子自然是温室培育出来的。然而玛莉应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吧。
宁海选了一个洁净的角落坐下,此时一阵微风吹来,她闭上眼享受了半晌和暖的春风,听见树梢上的枝叶沙沙起舞时,低哑的嗓音幽幽朗读起玛莉生前喜爱的诗句——
“这里的河边风特别大
岸边到处花草丛生
但流动的却只有风和花而已
流啊流最后只剩下怀念
啊 活着前途一片黑暗
独自留下来
已经等于不存在”
陆静深合上手中诗集站了起来,低头觑着眼前女子,嘴角微微噙起。“房子打扫好了?”
宁海缓缓睁开眼,专注地凝视了他半晌才回答:“只整理好主卧房。”
他点点头,没说她效率太差之类的话,只道:“剩下的可以慢慢整理,我不急。”
“喔。”宁海声音闷闷地响起。还真当她是钟点女佣!
“我打算在这里小住一阵子,一个单身汉也用不上那么多房间,有张床能躺能睡,还有个小厨房可以烧开水就够了。”他语气认真地解释。
他这一解释,反倒教宁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半晌才道:“你刚刚在读什么?”明知故问的。
扬起手中诗集,他说:“吴世英的诗集。”
“哦!是那个韩国诗人!”她故作惊喜。
一抹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陆静深状似诧异地挑起眉。“现在的钟点女佣都喜欢读诗吗?你刚刚朗读的那首诗,这诗集里好像也有。”
抿了抿唇,宁海回嘴:“现在的钟点女佣喜欢什么我不知道,我刚刚念的是韩剧‘残酷的爱’最后一集的片尾诗。”
玛莉近几年颇爱看韩剧,还会上网路社群和网友讨论剧情。
“残酷的爱”是一部悲剧,女主角在最后一集挂点了,当时玛莉半夜里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将她吵醒,强迫宁海抱着话筒听她讲述那悲惨的剧情,是以宁海至今犹能背诵这首诗。
而陆静深此刻拿在手里晃呀晃的那诗集,是玛莉一个韩侨朋友送给她的。吴世英的诗没有中译本,那位朋友特别将韩文翻成中文,在不营利的前提下,私下抄了一本送给她,玛莉视若珍宝。
陆静深听着宁海的话,不觉讶然。“这么巧?”
其实一点都不巧。她是故意要引他注意的。
方才决定来见他时,本来打算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就是宁海?
如果他说不知道,那正好,她准备告诉他,原来他口中那份坚定不移的爱情不过是个大笑话,她离开他也是应该的。
如果他说知道,他其实只是在捉弄她,那么她会街上前用力踩一踩他的脚,赏他一巴掌后再狠狠吻住他。
她不是不想见他。不是不想念!
她只是还需要一点点勇气……或运气。
离开他身边以来,夜深人静时她都告诉自己,天亮后就回去见他吧。可天亮后又会忍不住拖延下去。
没想到会是他先找到自己,可他却表现得仿佛真认不出她的样子,这教她怎么有脸站在他面前,揪着他的耳朵大声对他说:“陆静深,你不是说你爱我吗?我就站在你面前啊!你为什么认不出我就是我?”
为此,她需要一个开场白。正巧他在读那本诗集。
于是她抛出饵食,他却没有上钩。
预期中,在她背完那首诗后,他应该要问:“你怎么知道这首诗?”然后以一种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的眼神紧紧盯着她,随即像是突然被雷劈到那样终于领悟了她的身分——而后他应该要重新再问一次:“你不是钟点女佣吧!你到底是谁?”
有了这完美的开场白,她才能够接着他的话回答:“我是谁?我不就是那个被当作钟点女佣的宁海——你的老婆大人吗?”
然而,听听他刚说了什么?
在她读完诗后——给他说出开场白的机会,他居然问:“房子打扫好了吗?”
顿时她差一点以为自己果真是个钟点女佣了。
思及此,宁海忍不住赏他一记白眼。
作战策略竟遭敌军彻底瓦解,她决定重新来过,呛了声:“确实很巧!”之后,便有点生气地推开他,往墓园的出口跑去——
玛莉原谅她,她不是故意要这么戏剧化。有如小甜甜奔跑在山坡上那样,飞奔之际,宁海泪想。
谁教她没有开场白就说不出口。只好再演一次。
预想中,在她转身的这个时候,他应该要拉住她的手,急切唤道:“等等。”而后她会转过头问:“什么事?”如果是个知情识趣的男人应该就会说出那句话——“你——其实不是钟点女佣,对吧?”好吧,她确实很介意被他误认是钟点女佣。
有他这句话后,她就可以把已然预设好的情节挪过来再套用一次。
于是她毅然决然不顾颜面模仿山坡上的小甜甜戏剧化地奔向墓园出口,此时天可怜见,身后的男人果然知情识趣地拉住她手,语气有点急切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