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羽贤知道该有所回应,但只觉舌根莫名发僵。
当年那游侠少年的身形容貌与眼前清逸非凡的男子重迭,如今的他身长更挺拔,气质深沉,五官却仍然精致俊雅不见老。
好一会儿她才吐出窒在心间的热气——
「阁主也……也面嫩得很,怎么看都不像早过了而立之年的人。」
男子俊庞陡现骇然之色。「我年岁确实未到三十啊! 」
惠羽贤英眉飞扬,头一摇。「不可能!你明明过三十了!」他大她十岁,当年他亲口说的,她绝对没记错。
「是这样吗?」阁主大人眉峰成峦。
「是! 」认真颔首。
「嗯,好吧,那就这样。」
什、什么?!
惠羽贤望着他拧起的眉峰蓦然回复成原本淡然无波的模样,不禁目瞪口呆。
关于岁数,刚刚他还在意得不得了,瞵间倒变得无所谓,彷佛随旁人怎么说都成,他都接纳。
依稀有些熟悉感,好像他是曾这样逗弄过她和其它玹子的,此时忆起顿时明白过来,那时的他以赤子之心对待孩子们,最终目的是要那群在山洪肆虐中失去怙恃的玹童们能少些忧怖。
她思绪浮动,眸光轻颤,飘啊飘地落在他那只适才遭她揪抓而弄湿一大片的阔袖上,不知何时袖子变得干干净净,还平整到连丝绉褶也不见,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振衣就能涤尘?
师父和盟主老大人都过说,说她天生筋骨奇佳,最适合习武,性情够稳,耐力好且不贪速成,还她是难在得一见的的好苗子,但她想,若跟眼前这内外兼修的男人一比,自个儿怕是替他提鞋都不配。
说到鞋……欸欸,他竟然连鞋都是浅色!
不是江湖人惯穿的黑布功夫鞋或黑筒靴,而是舒爽的淡青色丝履,好似仗着有本事能「足不沾尘」,也就不怕会弄脏。
紫藕色轻衫、淡青色丝履,轻轻浅浅的柔和颜色,跟她记忆中那游侠少年的装扮是如此不同。
「据闻阁主以往行走江湖,多是一身墨色与黑靴,今日一会倒是与所闻多有出入。」她讷声道,两眼往他身上迅速梭巡了一圈。
「便如分舵主这副装扮吗?」凌渊然也礼尚往来朝她上上下下巡了一轮,略沉吟道:「成套的黑衣劲装,搭着一双耐用且保暖的黑简靴,整头乌丝扎作一大束甩在身后,可谓从头黑到底……分舵主这模样与我从前颇有些神似啊。」
她心头一跳,暗自咽了咽唾津,稳着声音。
「黑衣黑靴不易脏,即便脏了也不易看出来,便于走踏江湖,再有,黑色看着也挺大气,道上行走,互有往来,也不至于失礼于谁。」她这是务实,才不是……才没有……故意仿效谁。
凌渊然十分认同地颔首。「那是。只是人年纪大了爱花俏,我都上了岁数了,喜好随之改变也是自然,如今就爱淡些雅些、瞧着心情舒朗些的颜色。」
惠羽贤觉得阁主大人肯定在玩她。
尽管他是一脸霁月清风般的磊落光明,但目似深涧,瞅得她眼皮直颤。
「阁主年纪并不大。」她硬着头皮强调。「……不能算大。」
「就在刚刚,分舵主还信誓旦旦说我已破而立,此时却说我年纪不大?」
她艰涩地解释。「年纪确实不小,但……称不上是『上了岁数』啊!」绝对称不上好不好?!
男人那张长俊到生花的玉庞忽地凝住表情,泂水般的目底宛若生寒。
两人对望了一息、二息、三息……乍然间,他嘴角软化,目中寒气散尽,竟……竟又笑了,还笑得有些前俯后仰,连气息都任之起伏,全然纵意。
惠羽贤再次愣怔。
她一方面是被阁主大人的笑迷了去,另一方面真是彻底傻掉,根本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好笑的,所以只能愣怔在原地。
她瞠着眸瞬也不瞬,被她直望着不放的男人同样回望着她。
饱含水气的天光落在她发上、脸上、身上,她那把因落水而尽湿的乌发此时仍带湿意,在日阳下闪着一层薄光,瞧起来极是润泽柔韧。
发下的那张脸,麦色脸肤双腮淡红,此刻的表情实在憨得好笑,同时也憨得让人……嗯……莫名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凌渊然轻笑未止,落在那张麦色秀容上的目光转深,沉静探究。
如此年轻的武林盟分舵舵主,横空岀世一般,似乎该摸摸对方底细,究竟师从何人?与盟主老大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对她很感兴趣,也清楚这一切完全源于自身的顽劣性情。
遇上如她这般端凝自持、一板一眼、年纪轻轻就爱走老成路子的人,不逗弄逗弄甚是难受。
无奈他毕竟担起了乘凊阁阁主的名号,即便不为自己名声着想,也得护一护乘凊阁这块招牌,令他不得不收敛本性,改以高冷淡漠的气质面世。
今日一再「破戒」,话越说越多,那是因为难得遇上一个妙人。
而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个妙人明明是女儿身,举手投足间却不见丝毫女气,行事作风更是果断坚毅,俊得实在是英气逼人。
看她那么认真地与他对话,被他牵着鼻子走,末了却只会红着脸憨望他。
那双清亮坦率的眸子染上迷蒙之色,真让人内心有那么一些些负疚感啊。然而内疚毕竟只有一些些,更多的是——乐趣。
他稍稍收敛笑意,顺从道:「好吧,那就不是上了岁数,我听明白了。」
惠羽贤直到这时才回过神。
僵了好一会儿的眸珠终于动了动,她微微松开拳头,握得太久太岀力,一放松,指节处一阵阵刺疼,两只掌心发麻。
她又被玩了。
但……算了。
她不介意,一点也不,甚至还有一点点开心。
深吸一口气,她双臂已举在面前做抱拳状。「嗯……那么,在下也该告——」
「今日相遇确是缘分,倘使分舵主不嫌弃,你我不如撮土焚香结个义兄弟?」
她「告辞」一下子不及说完,立刻被他截断,还毫无预警地丢出这么「吓人」的提议!
惠羽贤顿时心潮起伏,好像一颗心也被湍急的川冰推着乱荡。
师父教过,当以不变应万变,这亦是她擅长的。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江湖上行走,心怀侠义者皆为兄弟。」她四两拨千斤地回答,右手作拳,左手屈拇指、亮四指为掌状,左手掌心虚贴着右拳,两只臂膀抱出一个环,这个漂亮的抱拳礼使得无比到位——右拳表示以武会友,左手屈拇指是自谦,亮四指说的是四海皆兄弟,抱岀的圈环代表武林一家亲——这与她所答的内容正好相辅相成。
她到底是女儿身,怎么可能跟他结拜成义兄弟?!
见他俊唇一勾点点头,像已理解也同意她所说的,惠羽贤乱荡的心稍稍归位,却听他悠慢道——
「也是,何况一时间也寻不到好香来焚告天地,既然如此,那你我就算结拜了,我是你的愚兄,你是我的贤弟……」笑意加深。「惠羽贤,贤弟,呵,与你的名字恰好对上,当真再好不过,你说是不是呢,贤弟?」
「……」她放下抱拳的手,整个无言。
「贤弟。」阁主大人逗上瘾,换他抱拳一揖,外加诚意十足的一唤。
「……」持续无言。
「贤弟。」某位大人十足坚持。
「……兄长。」无路可退,只有认了。
「嗯。」凌渊然应声,欣慰一笑。
但笑未褪去,他忽又开门见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