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自他挑明心意,说喜欢她,他待她就这么直往直来,心里怎么想她,口无遮拦想说出便说出。
惠羽贤原本问得一脸正经,亦确实心系江湖安危此等大事,岂料被他柔如春风的话音一转,她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表情微微纠结。
不成,不能总被他牵着身子走。
她再次吐纳,重整旗鼓沉稳道:「昨日与令堂大人约略聊过,得知二十年前的旧事,令堂大人提到,当年她曾被南蛮虫族下了『赤炼艳绝』之毒,命悬一线……是令尊,当年的乘清阁阁主,为她将策动近似易经洗髓的内息功法,将深浸至五脏六腑的毒拔岀,她才得以延命,她……」
「家母连自身的事都仔细说与你知,想来家母与你可不是『约略』聊过而已吧。」凌渊然单眉微挑,将她从头到脚又扫了一回,颔首笑道:「你这身浅紫衣衫是我娘亲手笔,瞧着很是眼熟,该是我年少时候,娘亲为我亲手裁制的,但那时只爱深衣黑裤,最爱那些穿着在黑泥地里滚过都不觉脏的鸠衣劲服,如今想想,确是辜负娘亲心意了。」
所以说他后来之所以改变穿着,是为了令母亲欢喜?
惠羽贤不由得回想起今早盛岩兰让婢子捧来这套衣物时,她当时所说的——
「本来就做好的,一直无谁可送,见你该是喜欢穿着俐落些,昨儿夜里便抓紧时候修改了一下,看着是可以穿的,要不试试?」
「你们这些孩子,十个有九个偏爱一身动黑,黑压压的,瞧着人都跟着沉郁起来,我就不喜那样深的色泽,就爱看身边的人穿出百样花色,明黄亮橘、碧绿朗青的,入眼心喜,年寿也就长了。」
试问主人家已如比殷勤劝诱,还拿年寿说事,她如何推拒?
莫怪啊……
莫怪他会弃了年少走踏江湖时惯穿的身黑衣,尽挑些花俏的衣衫着身,原来是母命难违,如此一瞧,都可算是「彩衣娱亲」的孝行了……不,等等——
她又被他牵着鼻子走,正道不思,尽走偏锋!
「阁主大人能否认真些?在下欲与阁下说正经事,是很重要也很严重的事,阁主大人可否仔细听我、答我、与我相谈?别如此这般歉衍了事。」
她是被气到,脸蛋泛红,气鼓鼓的,言辞犀利得紧,直接就驳了。
奇论的是,被她不客气对待的他竟挑眉瞠目,而后,好看的唇淡淡扬起。
「你这是在凶我呢。」肩微耸动,他笑出声,「这应是我头一回被人凶。」
略顿,「我还挺喜欢『阁主大人』这个称谓,虽无『兄长』二字窝心,听着却也有股说不出的亲昵劲儿。」
惠羽贤才意会到方才脱口而出了什么话!
「阁主大人」是她内心对他的称呼,确实带着点亲近气味,彷佛她是他近身之人,旁观着他的一举一动,并在心里偷偷评论……唔,又或者偷偷腹诽。
但矛盾的是,这样的称呼也带崇拜意味,好像她偷偷望着天人般的他,她是在地面打滚的小小人儿,他是九天之上的飞仙,那是她难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此刻,小小的人竟敢对他这尊天人发大脾气?!
惠羽贤觉得这会儿不仅额角抽跳,连眼皮也颤个没完。
事后想想,八成是因为江湖混久了,不要脸的功夫虽没学得透澈,认真装镇定时还是能唬人的。
她扬眉抬颚,难得的睥睨姿态,把话意使劲重申。「头一遭被凶吗?那好,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不继续凶很下去,怕阁主大人连话都听不懂。」
老实说,她这话说得津呛辣无礼,暗喻他听不懂人话似的。
她亦不愿如此。
然,实不想他再这样好似无关紧要地漠视她所关心之事,不管她问什么,不管她多在意,他老能扯上不相关、不打紧的事来应付……就彷佛……很喜欢看她出糗,很喜欢将她弄得很糗。
这一次她不上当,她要狠一些待他,不会傻傻随他心绪起伏。
在凌渊然的视鱼看来,眼前的俊俏姑娘五官紧绷,脸肤一下子苍青、一会儿透红,挺直的秀鼻如小兔嗅食胡萝卜的样儿,鼻翼略颤,细细抖动……明明心潮汹涌,却要装镇定,实也辛苦可怜。
完全不是凌厉嘴毒之人,还正直过了头,忽地祭出恶毒话来阻他、伤他,怕是最最受伤的其实是她自己。
他沉吟后轻叹了声。「好,那来吧。」
惠羽贤一愣,不懂他意欲为何?
他又叹。「你不是要继续凶很下去吗?来吧,尽管往我身上使。」
「……」
「你肯对我凶,那是再好不过,总比与我疏离要来得好,你若肯凶狠使坏,我这心里也才受用。」
谁道这一代的乘清阁主孤傲岀尘、清逸淡漠?是谁?!那些人到底都看到他什么,而她到底在他身上又见识到什么?
此时在她眼前的阁主大人,身骨清逸是有的,气质孤傲出尘也是有的,但那张丽唇吐出的话……怎么听都觉得他在装无辜、耍无赖!
糟的是,她简直被他「一招制敌」,凶他不是,不凶他也不是。
「噗——哧……」
身后的细竹林深处忽生动静!
那类似喷笑没忍住的声音一起,惠羽贤肢体动得比脑子快,旋身应对,未携刚剑在身的她已一把卸了腰间的软鞭。
江湖走踏,遇上什么风吹草动,首要大事是要先护住自己。
尽管尚不弄清楚态势,先守,就对了。
凌渊然注视姑娘家外弛内张的站姿,秀挺坚韧,便如被风摧之亦不折的碧竹。
她反应迅捷无比,却仅将守势做了半套,真要守,她在转身对付的瞬间就该跃到较佳的守备位置,而不是挡在他面前不走。
怎会憨直成这样?
当初将她带出大山、带在身边养了大半年,怎就没瞧出她这点本性?
她的这个守势,原来是做给他的。
「哟,凌阁主喜欢被人凶,越凶你,你越是受用,原来阁主就好这一味?」
藏身在竹枺里的人甫出声,惠羽贤只觉双脓陡软,几要踉跄往前扑倒。
「盟主……」
「惠小子,可不就是老夫我本人吗?」嘻嘻笑了声,一道白影从碧色成幕的竹林中飘然现身,是一名穿着阔袖宽袍、美须飘飘的老人。
见到老者,稍回过神的惠羽贤立即上前,抱拳作揖。「拜见盟主。」
莫怪她刚刚进到竹林时,觉得阁主大人似在跟谁说话,待她定神欲辨,仅刹那间,那种感觉便淡了。
这一厢,老人家挥挥手要她免礼,目光已转向她身后的凌渊然。
盟主老大人继续抓着方才的话题道:「关于凌阁主这个『喜欢被凶』的癖好,啧啧,说实话,也太那个了点儿,引人想入非非啊,欸,老夫这张老脸都要替阁主你脸红了。」
「是吗?」凌渊然脸不红、气不喘。「至少在下还能养成癖好,能有个姑娘愿意凶我,不像某些人活到老八十,一辈子没被姑娘家凶过,实也沧桑可怜。」
一直都是光棍儿独一个的盟主老大人表情明显一啧,他撇撇嘴,再战——
「话说凌阁主也太那个了点儿,好歹也是条汉子,江湖上喊得岀名号,怎么一有动静,竟让咱们武林盟的人替阁下岀头?咱们家的惠小子虽说剽悍机灵,怎么说也是女孩儿家,你任一个女孩儿护在身后,那样理所当然,这能吗?」
这是在说他凌渊然「真不是汉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