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抿着嘴,不发一语,用着幽深的双眼看着他的家人。
心痛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在大哥、三弟有家累的情况下,他再不愿也会揽下这个责任,不让侄子、侄女们少了父亲的照顾,大嫂、三弟妹也需要顶天的丈夫撑起一个家。
可不等他出于自愿的开口,而是被逼上梁山般,家里从老到小居然每个人都看向他,不言而喻的含意昭然若揭。
他十分寒心,对娶这个老婆意兴阑珊,这一去也不知有没有回来的一天,他何苦害了人家姑娘。
一度抗拒着迎亲,但在吴婆子的强势下,他娶了因守孝而耽误了姻缘的大龄闺女李景儿,那年她十七岁了,手粗脚大,个子高,两人同了房成了夫妻,相处不到二十天,他便随军队走了。
「我不走。」
「什么,你不走?!」一声能惊哭小孩的怒吼拔高响起,声音中充满嫌弃和不耐烦,以及深深的厌恶。
「我没做错什么事,为何要走?」这一走,她的孩子将一辈子背负不名誉的名声,无宗族护佑。
说话的是一名肤色略微偏黑的年轻妇人,头发枯黄,嘴唇干裂,脸型略长,不算长得好看,鼻子微塌。
但是耐人寻味的是那一双长得出奇明澈的双眸,没生孩子前,灰涩无光,有如两潭灰败的死水,灰蒙蒙地不起眼,可孩子一生却亮如深山野岭中的湖泊,明亮中透着动人的水色,叫人一不小心便沉浸其中。
整体来说她绝对不是一名美女,就是一个地里刨食的村姑,手粗脚大,一餐至少要吃上两碗干饭才顶饱。
在这之前,萧家人尚能容忍她的食量大,好歹是萧老二的媳妇儿,在他当兵回来前总不能把人饿死吧!
而且怀里兜个娃,母女俩总要有口吃的,不然逼死老二家的闲话一传出,萧老头一家人就别在村里做人了。
只是连三年干旱,田里的收成是年年歉收,能喂饱肚子的粮食越来越少,能少一个人吃饭就少一人,谁也不想把嘴边的食物分给别人,最好想办法减些张口吃饭的嘴。
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对无男人庇护的母女。
起源在三天前,官家送到里正的一份邸报,里正又将消息送至萧老头家,于是有了今日的恶毒心思。
「你还敢说你没错,你这个丧门星,克夫又克一家老少的败家鬼,先把娘家给克穷了,又把老母亲给克死了,如今又来祸害我们萧家,当初要不是急着给我家老二娶亲,我怎么会瞎了眼挑上你,分明是来讨债的……」
吴婆子骂骂咧咧地,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像五旬老妇,头发已有花白,骂起人的嗓门中气十足。
她一骂就大半个时辰没停,说是泼妇骂街一点也不为过。
老大媳妇、老三媳妇一脸假笑的倚门看热闹,一个假装掐豆荚,但掐了老半天还是同一根,一个抱着娃幸灾乐祸,手里捉了一把瓜子啃,吐了一地的瓜子壳无人扫。
她们巴不得母女俩早点走,省得来抢口粮吃,今天这场戏也有两人的手笔在,平日不和的妯娌有志一同的起了坏心眼,想把多余的人赶走,好霸占老二那一房的东西。
盖砖房的银子是老二萧景峰托人带回来的,那是他舍不得花用的军饷,足足有十二两,其中一半交家用,另一半特别交代要给他媳妇儿的,因为他觉得对不起媳妇儿,刚成亲不久便出门不在家,留她独守空闺,伺候两老。
但是私心重的萧家人绝口不提此事,一文钱也没给老二家的,反而用了这笔银子盖房子,起新厝。
不过萧老头算还有点良心,新屋子的东边三间屋留给二房,表示没坑二房的,等老二回来也有个交代,他是把银子用在家人身上,二儿子应该无话可说吧!人人受惠的事。
也就是这三间屋子惹人眼红。
大房、三房的孩子都不少,一个个眼看着就要长大,谁晓得还会不会再生,眼下的屋子快不够住了,一个、两个打起这三间屋子的主意,有意无意的想「借用」一下。
那会儿老二家的刚嫁过来时很软弱,非常好拿捏,叫她往东不敢往西,饭量大却不敢贪多,最多吃一碗便不吃了,忍着半饿的肚子,家里的杂事全是她在做,就算后来挺着大肚子也下田干活,把自己弄得又黑又瘦,干干扁扁。
可笑的是,每隔三、五个月便送一次银子的萧景峰至今犹不知他媳妇儿给他生了个闺女,家里没人识字,也没人愿意写封信告知,当爹的他完全被蒙在鼓里,还一心为家里着想,想早一点打完仗好回家团聚。
老二家的是他离开一个月后发现有孕的,乡下人普通看重男丁,因此在孩子出生前,老二家的日子并不难过,至少一日有两餐可食,日常的农活也挑轻省的做,以不伤孩子为主。
可是在吃不饱的情况下,还是受了影响。
「娘这话说偏了,第一,我不是丧门星,我亲娘连生了五个孩子才伤了身子,在我十四岁那年因体弱而过世,这事与我无关,我守了三年孝成全了孝道,谁也挑不出我的错处,你的指责恕我不能苟同……
「第二,上了战场本就凶险无比,刀剑无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咱们村子去了二十一名壮丁,你扪心自问回来的有几人,其中不乏有未娶亲的,他们又是被谁克的?」
李景儿怀中搂着六个月大的女儿,尚未断奶的小娃儿还不知忧愁,黑眼珠转呀转的玩着自己的手,咯咯直笑。
「反了、反了,我说一句你回十句,这还是当人媳妇的吗?你就是不孝,不敬公婆,我不赶你出去还留着你忤逆我不成?扫把星,贼婆娘,你害了我儿子还想害我们萧家一家人不成呀!滚,马上给我滚,你不是我们萧家人……」
吴婆子语气很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多养两张嘴是她吃亏似的,甚至想从这对母女身上再刮下一层油。
她眼睛是红的,双手在发抖,因为……
「不是因为那二十两吗?」李景儿面容平静,看不出一丝懦弱或退缩,双目有神的看着神色一慌的吴婆子。
「什……什么二十两,听都没听过,你少胡说八道。」吴婆子慌张的双手护胸,两块鼓鼓的地方像藏了什么。
「我丈夫的抚恤金。」里正逐户发下的,一锭十两的银子,有两锭,此次战亡的名单有五人。
萧景峰是其中之一。
「你……你这个良心被狗叼走的败德妇,我儿子死都死了,你还想拿走他孝敬父母的银子,我命苦呀!怎么娶了个不贤不孝的媳妇进门,峰儿呀!你怎能走在娘的前头,娘陪你去算了,省得被人欺负得连命都没有了……」
看着耍泼闹事的吴婆子,李景儿心里想着:真是戏精,她适合去演戏,瞧她演得多炉火纯青,入木三分,奥斯卡影后非她莫属。
本名李双景的她上辈子是一名消防员,二十二岁毕业于警大的消防学系,入了消防局干了六年后升上小队长职位,手底下管了七、八名警消和义消。
在一次救火行动中,她为了抢救一名身陷火场中的幼童不幸牺牲,死时三十岁。
那一日正好是她生日,同事约好了要替她庆生,包厢都订好了,就等着寿星到场,谁知一家大型百货公司忽然失火,她和她的组员临时收到前往支援的通知,因此装备一穿便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