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楼定风接过报表来细细观阅,在下属面前,他习惯维持一贯的冷静疏离。
佑大的书房内延续了好一阵子的沉静。
“楼先生,呃……”江石洲欲言又止。
“什么?”
“我刚才上楼的时候遇见章小姐……您还收留着她吗?”
“对。”楼定风淡淡回答。他向来不喜欢别人探问他的私事,无论多亲近的人都一样。
严格说来,他和石洲的关系亦主亦仆、亦兄亦弟。他们相识的过程自有一翻曲折。总之,他出钱供石洲念完高中、大学,之后安排他进入公司帮忙。两人一路合作到现在。
但是他惯于孤傲不群,独来独往。栽培江石洲只是出于信守诚诺,并不表示他真的将这个人视为亲友或知已,因为他习惯与所有人保持固定的距离。无论在生活上、工作上或称呼上。他不需要亲人,也不需要朋友,他厌烦任何人与他太过接近。偏偏天不从人愿。在他身旁安置了特别粘人的章水笙。
冷漠的口气马上令江石洲了解,任何有关章水笙的话题已经超出他应该关切的范围。“抱歉,我过问太多了。”他聪明地提出新的主题。“另外我已经把纽约总公司举行投标会的通知发出去,只等月底进行竞标。”
“月底?”楼定风沉吟半晌。“月底我可能不太方便离开,既然大事已定,我留在这里遥控就行了,你代表我出席吧!”
月底是水笙回诊的日子,倘若他动轧离开一、两个星期,只怕她又会找借口闹起别扭来。楼定风非常有哲理地暗想,他当然不是担心水笙中断正常的复诊程序,反正她的健康是好是坏,只有她自己受到直接影响,跟他没关系。他只是担心她一旦留下病根子,以后发作起来会给他惹出更多麻烦,与其如此,干脆最近多吃点亏,一次麻烦完算了。反正石洲有充分的经验主持竞会之类的活动,他绝对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处理。
如此这般推算下来,心里登时舒坦多了。
“可是这种大型投标会,您最好亲自飞过去主持,而且,以往类似的场合您都会露个面……”江石洲试图提出更多申论。
“怎么?我放手让你做事,你反倒畏首畏尾来着?”他不悦地拧起眉。
江石洲登时噤声,无法再坚持下去。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今天的例行会报提早结束,你先回去吧!”
江石洲再度惊异地望他一眼,以往只有自己讨饶、请他结束“质询”的份,今天居然轮到他主动提议退堂。由此可见,章水笙的出现和存在着实替整椿事件带来意外的变数,而且她显然对老板具有某种程序的影响力。
他不确定自己喜欢这样的转变。
“嗨!你们谈完啦?这么快?”水笙发觉书房的门打开,一骨碌地从地上坐起来,第二次尝试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嗯。”他斜眼淡瞥她一眼,与刚才碰面的眼色一模一样,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真是没礼貌!水笙对他的背影大皱柳眉。
“楼大哥,你知道吗?”推门进去,她的口气微带着抱怨。“我觉得你的助理不太喜欢我。”
第四章
“复原情况非常良好。”医院诊疗室里,宋医题满意地拍拍她头顶心。“你的语言和阅读机能已经回复,只需多加练习就能得心应手。生理机能也没有受到影响,至于心理方面──”
“她在打雷的夜晚会作噩梦。”楼定风插嘴。
流金岛正式进入雨季,上回深夜的雨势替持续而来的风暴揭开序幕,自此之后,每隔两、三天便会倾下一场豪雨,配上音响、视觉效果俱佳的闪电,常常吓得她哇哇叫,半夜溜进他的房间寻求庇护。
倘若她继续出现在他床上,他可不为往后可能发生的“情况”负责。
“真的吗?你梦见什么?”宋医师拿出笔记本,打算登录下来。
“不知道,醒来就忘了。”她困扰地玩弄发尾,“可是我讨厌打雷的声音。”
“或许是以前残留的记忆作崇。”宋医师做出结论。
“她的记忆真的不会恢复了吗?”他不落形迹地询问道。
“楼先生,我解释过了,章小姐的失忆并非出于心理因素,而是病理上的问题。这种情况好比我们将资料写进被破坏的磁片磁区上,很难再救回来了。”
“是吗?”他的眼神高深莫测。
水笙最怕看见他这副模样,仿佛他在计量些什么,却又不让她知道。
她开始揣测楼定风为何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有可能他厌烦了照顾她,巴不得她能够获回失去的记忆,才可以尽早摆脱她;也可能担心在某处有个亲戚或朋友正寻找着她,所以希望她多少记得以前的人事物,以便和亲朋好友取得联系,让他们安心。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他终归想找回她旧时的记忆,然后──送她走。嗯!越想越有可能。
光是脑海里想象便觉得难过。她的眼眸噙着两珠圆滚滚的泪水,迳自走出诊疗室,随他们去讨论她的病情。
“章水笙?”一个惊喜的叫声乍然唤住她。
她愣愣回头,发觉呼喊她的人是个陌生的女子,与她的年纪差不多,急匆匆奔过来的身形像团火焰。
“章水笙?真的是你,好久不见,起码有五、六年了吧?我刚才远远看到你,一时之间还不太敢确定呢?原来真的是你。走走走,咱们去喝杯咖啡好好聊聊天。”陌生女人兴冲冲捉住她的柔荑猛摇猛晃。
“我……”她有些手足无措,看样子对方似乎与她很熟稔,可是她关实不认得这女人,“对不起,你是──”
“什么?你忘记我了?”陌生女人瞪大眼睛,一副承受不了打击的生动表情,“我是姜文瑜哪!就是以前老忘记写地理作业,一天到晚向你求救的那个文瑜哪!我写给校长他儿子的第一封情书还是找你捉刀的,你真的忘得一干二净啦?亏我随同老爸老妈移民到加拿大后,还日日夜夜惦念着你这位高中时期的死党呢!”
这位女性同胞的言行举止极端的夸张。水笙忍不住敬畏地打量她。
“对不起,我最近出了一点意外,丧失了大部分的记忆。”她自认没本事一口气咨出那么长串的话语。
“原来如此。”姜文瑜点点头。“六月的时候我从加拿大回来度假,顺便见见同学,结果上回的同学联欢会你没来。当时我向同学打听了一下你的近况,大伙儿全支支吾吾的,害我以为你发生了什么大事哩!现在看见你倒觉得好端端的嘛!对了,你到底遇上什么意外?怎么这么倒霉?”
“我家被流浪汉攻击,只有我仅存下来,至于其他的细节我就记得模模糊糊了。”跟她交谈简直像打仗一样。
“是吗?真是糟糕,那群罪犯捉到没有?法官一定要判他们死刑才行。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代社会根本找不到正义了。水笙,我同情你的遭遇,如果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记得向我开口。”姜文瑜说话的速度比连珠炮更精彩,她几乎找不到插话的空档。“我这趟回来打算旅居上一年半载,所以我们应该打个机会好好聚一聚,你一定很需要朋友的支持和安慰……不对,你现在谁都不记得了,没关系,我们的友谊可以重新开始!”
她被同学轰得头晕脑胀,从头到尾只听进一句“友谊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