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喊他一声小弟,两人辈分神岁,相差得可不只兄与弟这般的少。
「……」是故意不想理你!可惜神阶低人一等,加之财神一族的家教,使他无法如此爽快且失礼地回答,可他又没心情应付人,只淡淡投来一睨。
「你身上这股药味,很是熟悉呀。」梅无尽故作吸鼻状,薄美嘴角微扬,镶嵌坏笑:「好似哪儿闻过……呀,不会是我日前卖出,药价供我与爱徒到凡间大吃大喝了三天三夜还有剩的……那瓶?」
那一睨,更加冰冷。
「原来是用在你身上了,她看中的,居然是你?我还以为,你们财穷两家誓不两立,没料到……感情不错嘛。」梅无尽不为所动,任凭被瞪、被冷睐,仍能眸带戏谑,姿态悠闲。
鎏金没开口,是不想,也是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责怪无良医者贩售无良之药,于事无补,只是浪费唇舌。
鎏金不说话,梅无尽也不在意,迳自说得很欢:「那药,倒是不伤身,你回去多灌几壶水便好,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价钱不重要,但绝不能残留后遗之症,最好还能顺道替你补补,可谓用心良苦。」
「……」闻言,鎏金皱了皱眉心,一点也不受感动。
「她来买药时,神情颇为欢畅,反观此刻,鎏金小弟的面色很是不情不愿?」
「谁被下药会下得心情愉悦?!」鎏金吼道,他鲜少大声说话,这次是真的怒了。
「嘘嘘嘘,我家徒儿睡着呢,嗓门放轻柔些。」梅无尽顾着怀中爱徒,舍不得她没睡足就遭扰醒,动手拍拍,又将略显苏醒之势的徒儿给拍睡了。
「……」怕被吵醒就快点回自己家里睡,少缠着人啰唆!
「看来鎏金小弟气得不轻呀,你不会完事后杀人灭口了吧?」
「……」若可以,他是很想这么做!
对于没对她痛下杀手的自己,他心生鄙夷!
「她为人那一世已然够凄惨,千万别当了神还再历一回,那时为了替她养出一身血肉,耗费我不少珍贵仙药呐。」同为劣神榜上的排行同伴,梅无尽自是乐于出手相助,是以当年接手医治她,他并未刁难拒绝,甚至能说是尽心尽力——
一则,那时他颇闲;再则,眼见一个稚嫩娃儿,被咬得像块破布,稀罕的恻隐之心也会动上一动;三则,他联想起自家爱徒的往昔,当时没救爱徒,越想越遗憾,于是补偿在她身上,聊以安慰。
「养出一身血肉?」这一句描述,鎏金感到困惑。
梅无尽微挑眉:「穷神那一族的故事,你不知情?」
鎏金微颔:「略有耳闻,只知他们一家死于非命。」
梅无尽默了一默,面上笑容犹存,却无几分真心实意,嗓放得极轻,是不愿扰醒爱徒,亦不想让太过残酷的话语,落入爱徒耳里。
那些凡尘之恶,他不要爱徒再沾染半点,浅声道:「死于非命……也是,这四字,粗略言毕他们那一世的命运,说得何其轻巧,可它如何能道尽穷神一代遭殴打濒死,丢弃茅坑内,没顶于恶臭之间;穷神二代因伤及富豪,受到报复凌虐,十指分次被绞烂,伤口浸泡盐水,再三反复,直至伤口渍烂,分寸尽腐,腐肉生了蛆,啃食其余肤肉,却连让他咬舌自尽都无法如愿。」
鎏金沉默良久,梅无尽似乎也没有接续下去的打算,死于非命,四字恍惚浮光掠影,凡人的一生来去,在神只眼中,不过道出四字的转瞬时间。
「她呢?」
她的死于非命,又是怎生情况?
有她爷爷爹爹为先例,鎏金知道,大抵不会是多轻快的过程,他挣扎过该问不该问,问了,明白了,心里定会产生动揺,不如打一开始便不知情……
然而,这个疑问,脱口得理所当然,胜过了内心挣扎,比理智更快一步。
梅无尽顿了半晌,吊人胃口般,并未马上回答,薄唇一勾,眼眸缓缓落向鎏金,道:「那富豪,生平好酒、爱美人,还有一个兴趣,搜罗天底下珍稀猎犬,越凶猛、越威武、越擅长猎捕猎物,越得他喜爱,不惜万金。」
「这与她何关——」话才说了一半,鎏金瞬间明白,金眸瞠大,一时难以相信,世间有如此丧心病狂的残杀行径。
所以她那般惧狗,怕到光是感觉狗儿靠近,便会浑身颤抖……
所以她面对猲狙,只能躲在树上,被满脸眼泪凝冰,糊住了双眼……
所以巨木林中,她会喃喃说着非死不可就给蛇妖吃,不要是兽类……
「对,正如你脑中猜测,不满三岁的她,被抛进豢养猎犬的园子……死于非命。这四字真好用,再残忍血腥的可怕景况,皆能一言蔽之,说得云淡风轻。」
把一个孩子丢进性嗜猎捕的狗圈,她会有什么下场?她能有什么下场?!
而他,将她留在床榻上,六只金光幻犬包围她,自以为不过恫吓尔尔,对她来说,却是重温死前的痛苦光景,每一时刻,皆是惧怕煎熬——
漫漫神寿中,偶遇后悔之事并非没有,却无任何一件,胜过此刻切骨椎心。
鎏金急迫掉头奔回,往来时之路折返,化为金光一道,划过天际。
归心似箭,他只恨不能更快。
即便再快,他返回到那间小破屋,也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全怪他耗费太多时间吹风冷静,又太晚遇见梅无尽,才……
未踏入小破屋,远远便先扬袖,击碎床榻边的金光幻犬,任一室充塞点点金色残芒,恍似流萤飞舞,炫目美丽,他无心欣赏,眼中只有蜷缩床角那一人。
她一动不动,双臂抱胸,缩成一团,黑发凌乱铺散,里着纤细的赤裸身躯,也覆盖她面容,瞧不见神色,只有双肩偶随抽泣起伏,可又听不见半点哭声,静得太诡谲。
他缓步靠近,胸臆竟觉沉窒微疼,步履似有千斤重,想飞奔过去,却心存内疚,知她定是又气又怕,说不定不想看见他。
细微一叹,已见自己伸出手,抱她入怀里。
她惊惧一震,泪水湿糊的脸蛋全是狼狈,不敢睁眼,只是死命挣扎,已经哭到沙哑的嗓,颤抖且失控地说:「不要咬我——不要咬我——爹爹救我——不要——」
他复又再叹,将她环得更紧:「没有狗了,只有我,你冷静下来。」想喊喊她的名,安抚于她,竟不知她是何姓名。
她仍是挣动,浑身不住颤抖,两鬓青丝全被冷汗及泪水打湿,眼泪源源不绝,湿濡了他的衣襟,既滚烫,又冰冷。
他不知在她耳边呢喃了多少遍,才终于让她听进混沌耳里。
怀中娇躯颤抖逐渐驱缓,喘息却变得浓重,下一瞬,犹挂泪痕的面容轰然抬起,哭到水汪汪的眼怒瞪他,咬出伤口的唇抿颤着,下唇淌有鲜红血丝,脱口就是朝他一顿骂,可骂些什么,全变成含糊。
他也知道自己该骂,自是随她发泄,虽听不懂她骂了哪些,但九成九不是好话。
骂吧,越是畅快淋漓,越是解气,他越是觉得好。
她一边哭泣,一边动手捏他掐他打他,骂他之余还动口咬他,泪流满面。
打颤的牙关咬不出多大疼痛,即便疼,他亦不挣不动,好似她咬住的,并不是他的肩胛,面上神情极其淡然,半点痛楚都看不见。
她咬得越狠,他顺着她脑后发丝轻抚的动作,益发轻柔,一遍又一遍,指掌力劲温柔,像安抚一只失控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