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罗则是未留只字,走得毫不啰嗦。
海妖仅留的半截尸身,没入海底,海面恢复平静,徒剩湖波阵阵,辉映落日碎光,染上点点瑰面残红。
福佑在小舟内,浑身湿寒发冷,抱紧武罗捡拾回来的他,泪,流不出,也知道不需要哭,他死了,她师尊就归来了……
但心,无法控制……痛着。
这个少年,她的一世夫君,逐渐冰凉,失去神魂,只剩一具骨血……
一直到最后,他都还是为了护她周全,不惜跃入海中,与海妖搏斗。
“海雁……”她喺头干哑,困难吐出这永远不会再回应她的名。
她抚摸他的面颊,试图记牢他的模样,告诉自已,就算师尊回夹了,也不可以忘掉他,要车牢记着,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
这一世的梅海雁,为偿霉神之罪而生,可在她心底,他,绝不仅仅是一具躯壳。
他在人世种种经历、成长,她参与其中,涉入极深,无法挥挥衣袖走得决绝——他笑着说她腿短,笑着回眸等她,笑着直接横抱起她,笑着吻她,笑着撒娇要刷背,笑着喊爱妻,笑着说……爱她。
那样的梅海雁,永永远远,不在了……
福佑喉间发出刺痛呜咽,像只疼痛的小兽哀啼,破碎无助,将面容埋进他肩膀,止不住浑身颤意。
失去他,痛楚,真真切切。
第十四章 葬心(1)
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浑浑噩噩间,环抱梅海雁的双臂,始终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虽有伤却无可流,是武罗,将霉神之血收拾得干干净净……
原来因海妖作乱,导致货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汉子,虽短暂昏迷过去,但幸运保住一命,然货船损坏严重,他们无法自行回岸,又见福佑所乘小舟飘荡海面,于是奋力游来求助。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问话,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镶嵌的落日残金,倒在她水湿脸庞上,仿佛一脸泪光,她怀里那人,怎么看也明白,绝无生机了。
得不到回应的胖瘦汉子俩,见天色渐暗,只能自作主张,划动船桨,先上岸再说。
直到胖汉子伸手过来,要抱起梅海雁,她才惊醒,双眸防备瞠圆,护牢他,不放手,不让谁碰他。
“我们平安回到岸边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总不能一直坐在船里不走吧?”胖汉子同她说道。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他们终于由海中历劫归来。
“还是你希望回蛟龙寨?不过夜色已晚,行舟不便,要开船也得等明早。”瘦汉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击,只敢轻着声嗓说。
不,她不回蛟龙寨,这一走,本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而现在,更不会回去了,蛟龙寨里,已无她悬念记挂的人在。
“要不要先随我们回家,我让我妻子拿件衣裳给你换上,你这样会着凉的。”瘦汉子又提议。
她感觉自己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回答了胖瘦汉子的哪一句话,抱紧梅海雁呆呆不动。
“这可如何是好?”胖汉子朝瘦汉子使了个苦恼眼神。
“我们回去拿些食物、水和干爽衣裳过来,明早把人送回蛟龙寨吧。”瘦汉子眼下所能想到,只仅仅这方法了。
待两人返家取物,再折回原地,系在岸畔木桩上的小舟里,已不见福佑与梅海雁的尸首……
两人周遭寻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找不到人影。
一个瘦弱女子,与一具冰凉尸首,是如何短时间内消失无踪?
胖瘦汉子穿着海面,心里不由得同时涌现一念一一
痴情妻子抱着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这可能性的猜测消息,随他们下回前往蛟龙寨运送蔬食时,一并带了过去,全寨里的人沉默良久,女眷则掉下泪来。
邻近数个海镇,接下来的千百余年,再不曾遇过海妖袭击,平静祥和。
痴情妻子抱着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不,她不会做这种事,上世轻贱性命的苦果,她已经尝够了。
她只是心里默想,该要寻个地方,好生安葬他。
最好是一处清静美丽、再无俗凡喧嚣打扰的地方,让梅海雁得以永眠。
失效十几年的小玉雀,竟在顷刻发挥作用,眨眼间,海风料峭的小镇消失无踪,漫天飘坠的粉嫩樱瓣,满了眼帘。
周身似有云雾缭绕,白渺幽深,眺望而去,无法瞧得更远,一旁偌大樱树,花期正盛,绽放芳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宛若世外桃源,远世孤立。
这儿很美,这儿很静,这儿……很好。
“你喜欢这里吗?”她轻声,问着怀里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话,回应她的,只有飞花如而泪坠下,拂过发梢的声音。
她把他葬在樱树下,用他赠予她护身的短匕,亲手挖了坟穴,樱树为墓碑,樱瓣为纸钱,埋尽他短暂一生的光景。
她双手泥污,衣裙染满土灰,圆眸茫然空洞,呆坐那抔黄土旁,疲倦得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可就算如此累、双眼如此酸涩,始终一滴汗、一颗泪,也未能淌下。
此地见不到日升,亦无月落,她不知道自己维持同一姿势多久,樱瓣在她周围积累一层,也覆暖不了身。
樱花似雨,无风自落,迷蒙让她忆起那回冰冷雨日,她万念俱灰,一无所有,等待死亡降临,梅无尽却在此时出现,执着伞,悠然走近……“师尊……”
她想见他……她好想见他!
突然之间,急需看见他的笑靥,让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死亡、不是一种失去,她不必为此胸臆疼痛,没有了梅海雁,她还有师尊!
梅海雁不是逝去,他只是恢复成梅无尽……他仍是在的!
福佑从樱花瓣间爬志,浑身因姿势固定太久而发麻僵痛,她忽略它,由怀里掏寻小玉雀,用尽所有的气力,想着梅无尽——
小玉雀如她所愿,将她带回了家。
那处十几年未能踏回的地方。
她一时恍惚,双脚麻疼,无法顺利站起,瘫坐在家门前,看着眼前的熟悉与陌生。
“师尊……师尊……”她小声喊,不敢大声,怕喊了太响,无人回应的失落更深。
……回来了吗?还是仍在冥城,等待涤尘而归?
腿部的麻意未能舒缓,她却急于入家门,索性用上双手,挪爬了几步。
一双墨履,踏入她视线之中。
福佑仰起头,看见梅无尽站在面前,黑长发披散似缎,连衣裳也未理妥,一副小憩初醒,惺忪的慵懒。
“还说会在家乖乖等我,为师都回来了三天,也不见你踪影。”他屈膝蹲下,与她平视,拂去她发间及领口的落花瓣。
“师尊……”福佑去揪他衣袖,直到掌心握个满盈,不再空虚,才觉得稍稍安心。
他是真的,不是虚幻,她能牢牢握住他……
“脚麻了?能站起来吗?”他一手搀起她,见她身姿摇晃不稳,左掌托往她脖后。
这动作,梅海雁也很常做。
不过,梅无尽很快便收回左掌,不似梅海雁,老赖着不肯走,有时还往下挪移几寸,往她臀儿去……
梅无尽能读她心思,即便不读,她的眼神,也泄漏了太多。
他低叹:“入世一遭,沾染上的种种尘缘,最是蚀骨难消,所以为师才叮嘱你,想念为师时,来看看为师,看完就该走,而不是留在那儿,经历不该经历的俗事。”
当初给了她小玉雀,本想让她行个方便,如今想来,千错万错。
“……”他口中的那些“俗事”,他记得吗?还是随仙魂回归,便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