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抽出几本琴谱翻阅,发现许多都做了注记。
“以前只道他音律好,耳力绝佳,可现在想来,连他这么高明的琴手都还付出如此心力练琴,肯定是十分喜欢琴学了。”
然后她愈想愈弄不明白。“师傅为何不收他为传人?他性格宽厚随和,就算师傅交代禁曲不能任意外传,相信他一定也能遵守……总比、总比选了我这个力量渺小、连琴都守不住的卑微丫头来得好。”
她忍不住把本子放回架上,低头凝视自己的手,几次握拳又放,放了又握。
“还是先修好撼天。搁着断弦也无济于事。”她下了决心,从头开始。
古琴七弦粗细不同,所需丝数也不同。之前断了第四弦,得取七十二根薄丝缠绕成一线,且是用南山上柘树叶喂养的金蚕所吐的丝才够坚韧;之后加上煮弦这道复杂工序,前后费时月余、半年都有可能。
才想开口说要找琴匠,总管立刻呈上一条结实的弦。
“王爷他……老早就准备了?”岑先丽目光直直落在手中那条漂亮新弦上头。
质材几乎与撼天原来的弦一分不差,那并非能随手取得的东西。
“他还在王府那时就已命人备好,只等夫人开口。王爷吩咐了一堆事,都还排队在等夫人哪时动念想要呢。王爷说过,夫人不喜欢,他不会逼夫人收下;但哪一天夫人中意了,要什么有什么,万万不会委屈夫人半分。”
李大娘笑笑,表情有点欣慰。“奴婢从七皇子封王后就待在府中服侍,王爷勤于国政,不曾有过浪荡情事,向来洁身自好,这还是第一次瞧见王爷对个姑娘如此上心。夫人好福气。”
岑先丽愣了愣,腼腆一笑。等大娘退出琴房,她便坐到矮长桌前。
解开雁足上所有的弦,她抖着指头缓缓解下断弦,将新弦系在穿过琴轸的绳上,再穿琴眼琴尾,最后固定在琴底雁足上。
小心谨慎心存敬畏,按照师傅耳提面命的指示,一步一步牢实完成。
她没忘记,师傅领着她入门,花了十年时间,教导她乐曲的一切。
她也没忘记,她与藤花公子的相遇,让她认真要成为一名足以傲视群才的出色琴师,一心惦念着那约定足足三年。
还能重来吗?她还能照师傅的期待、公子的盼望,成为天下第一吗?不论今后要花上多少时间弥补,还来得及吗?
修好撼天,泪水早已滑落脸庞。
打重逢那日起,她明明就骗他不会弹琴;可其实他一直知情,却只守在一旁苦苦盼着她自己开口承认。
他没介意过彼此身分悬殊,只介意她藏着真心躲在壳中。
是不该再逃避了。抹去不争气的泪珠,她坚定绽开一笑。该练琴了。
收起撼天,岑先丽从墙上取下另一把白梓琴,起手调音。左手揉捻琴弦,虽已许久不碰,可有长期培养的娴熟习惯,让她不论滑音颤音仍同从前一样精准,只是要并用右手时,偏偏指掌就是不听使唤,几度挫折,最后咬唇停下。
“只有一手,连最熟稔的松林雁飞都弹不了了吗?非要两手吗……”
“这么轻易就放弃,一点都不像你了,丽儿。”伏怀风的声音自琴房门口乍现。她一抬头,才发现他不知站了多久。他笑着缓缓拄着柺杖走来,稳稳在她桌前停下。
“王爷——”她心惊,才开口唤他,便见他眉心微微褶皱,她只得匆忙改口:“阿、阿藤……你回来了,怎么没听见外头迎接你的声音?”她准备收拾。
“我回府前听说你开始练琴,我就让他们不准出声,迳自来了。别急着起身,你继续练吧。”
他拣定位置,摆褂一撩,盘腿与她对坐,满脸盈盈笑意,心情似乎大好。
“我不是练琴……我只是整理谱,我……”她看他俊颜又掠过一丝阴沉,心上如针刺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退缩。
“我右手还是不灵光,先不练了……对不住。”
听着她声音里的无尽歉意,他唇边缓缓浮现一缕释然。经过多少日子了?
起初是惊奇与期待居多,后来添了几分怜惜与同情,接着是难以割舍那同行一路的自在。她质朴善良的性子与容易逗弄的天真、偶现的聪慧让他放不下,而当纤弱的她最后挺身护他、一箭两箭退都不退时,他就知道,今生再不想错过她。
他也终于等到她愿意坦白一切。
“若我说……我有法子能让你再次弹出完整琴曲,你想试试吗?”他只字不提日前的争吵,不提她还欠他多少解释,自然笑语彷佛回到那一夜之前。
伏怀风以手支额,看着她叹气。“就怕你觉得十分辛苦,忍耐不住。”
“有治手的方法吗?”她双眸一亮,匆忙绕过矮长桌跪坐他跟前,迫不及待追问:“该怎么做?不论吃药扎针,再苦再难受我全都答应。”
他神秘地勾勾指头。“那倒不用。你靠过来些,我告诉你,那方法是……”
她倾身贴近他唇边,屏息听得极为专注;下一刻,她还来不及惊呼,冷不防他双臂将她一把攫住,一提起便转过她半身,让她整个人稳稳坐落他腿间。
瞬间,她俏脸燃火,烧成一片艳红。“阿藤!这——”
“你不是说过再难受都能忍下吗?安静。”他满意地感到怀中娇小果真停了挣扎。
接着他摸索桌上的琴,将琴身反转方向,轻轻挑弄。“是白梓琴?”
已经不再惊讶他耳力好到如精怪了,岑先丽只是强忍身上无法止息的羞涩热烫,连声催促他:“方法呢?你快说呀。”
“方法就是……我大方地借你一只右手不就得了吗?这样就能有两手弹琴了。”
“这是大坑!”她挣扎着就要脱出他怀抱,却让他左手扣住她腰际,施力施得更紧。
“丽儿,都隔多久了,你难道就不想听听看,自你手中再现完整音色?给我机会,让我追上你的琴音。”
她微愣,回头时满脸狐疑。“王爷琴艺高明至极,自然追得上我,应该是我追不上王爷神速,怎么会是由王爷来追我?”
“错了,丽儿。”他拉回她坐定,让她纤细背脊密贴他胸膛,俊颜搁在她右肩上,两掌扶着她两手一同搁上了琴,而后手臂回到她腰间轻轻环住她。
他右手摸索着,寻起桌案上七弦定位后,轻轻拨刺。最后咬着她耳朵低喃:“你忘了吗?一路以来就是我追着你,追得究竟有多辛苦呢?答应让我追上你,好吗?”
“我是个卑微丫鬟,配不上王爷尊贵——”
“我却只是个寻常男人,盼着我心上的那位姑娘,肯把她的心应允给我。”
她羞赧犹豫,忍住心尖一波波抽疼,沉默凝看他始终停手等待,笑而不语。最后,她深吸了口气,决心起头,才忍痛试了三个音,他就明白她想弹的曲子,右手立即跟上揉捻。
瞬间,琴音铮铮流泻一室,彷佛置身明山秀水中。
见到了蔚蓝晴空中一群鸥鹭展翅越过沃野、飞进山涧溪壑盘旋,迎着炫目夏日愈昇愈高,狂野的山风吹来,漫天花瓣飞舞在绿荫之中……
她屏气,指尖愈挑愈快、愈揉愈急,而他竟应和得分毫不差,音律完整得宛若出自同一人。
直到最后绷紧的尖锐鸟鸣——琴音陡然一收。
正在兴头上,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惊愕问道:“怎么停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