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所知,东丘士兵不敢如此张狂。不论厚葬或示众,是常见的威吓手段。不过,既已决定要在城墙上示众,就不该有人擅动遗体;或者,这也是东丘王的命令?他们似乎想从兰将军的遗体之中找出什么……会是什么理由?”
不对劲。望着士兵们不寻常的举止,伏云卿胸口总盘旋着郁闷之气,挥之不去。
“殿下,别管那些了,我爹的事,兰祈哥会想法子。眼前最要紧的是让您平安离开。您留下一天,危险便多一分。虽远了些,您还是可以去投靠南边的威远王或东北边的海宁王啊!兄弟之中,他们不是与您交情甚笃吗?”
“如你所见,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姑娘,能怎么危险?大齐女子的层层规矩,从来多如牛毛,假若东丘军如传闻严谨,应不会傻到干犯众怒、任意欺负人吧。”无奈低头扫过自己一身女子素雅装扮,伏云卿摇头苦笑。
“何况,王兄们虽疼我……但他们疼的是王弟,并非王妹啊……别说重华王殉城的消息已往外传开,我没能守住安阳,又有何颜面去投靠他们?”
“殿下,那……”
“抱歉,兰襄,原谅我任性。既然没能死成,我对这里的人就仍有责任。在确认安阳的百姓安好无虞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明明向东丘军投降才没过多久,城里居民却很快便习惯东丘军立下的规矩。
早先几天,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会在远处凭吊重华王,或是哀悼,或是感叹;可三天后,连上街的人都会主动绕道而行,方圆百尺之内,再无人接近。
自安阳献城之后,东丘军运来粮饷,每日按时发放食物给断粮多日的饥饿百姓,在城中设立了十多个据点,迅速而公平地解决了生计问题。
“姑娘,这大饼趁热吃吧。”即将正午,兰襄一领到食粮,就赶回缩在城中一隅发呆的主子身边,笑着递上东西。为防身分曝光,她改口唤主子“姑娘”。
“天气转凉了,听说马上还有棉衣可领,我等等再去排队。”
“别忙,歇会吧。你先用,我还不饿。”
“可姑娘,您已经三天没吃半点东西了,这样下去……”
想起主子的骄傲烈性,兰襄板起脸。“您该不会还想着要去同我爹作伴吧?请千万打消这主意。活下来,将来要报仇、要雪耻都行。”
“我只是没胃口。”伏云卿侧过脸,避开兰襄目光。“甭担心我,饿的话,我知道怎么领伙食的,去排队就好,不是吗?东丘军这点倒是做得不错,至少不分男女老少,都能一视同仁喂饱;不像大齐,往往为了维护战力,饿死一票姑娘。”
伏云卿稳稳站起,似乎还有力气。“我不饿,倒有点儿渴。你好好坐着吃饼,我去取点水,马上回来。”没等兰襄追问,她连忙随口说了理由即快步离开。
沿着街边,漫无目标地闲逛。其实走不了多远,她身子就已虚弱得隐隐发颤。
“不吃东西还是不成吗……”伏云卿不免苦笑。是她的性子太好摸透,还是兰襄直觉过于敏锐,连她盘算着什么都一清二楚。“也是,天气真有些发凉了呢……”
故意挨饿受冻,她就是不想接受敌人施舍,这是她唯一能端的尊严了。反正生死她早置之度外,现在仅仅是想弄明白,自己被迫做出的决定到底是否正确。
放眼望去,城中百姓虽然难掩满脸疲惫,可眼眸中精神十足,先前发生的战事彷佛早已过去,人手一个大饼、喝着菜汤,每张脸上都是满怀希望的笑意。笑容啊……她已经许久许久没见到自己辖下领民如此开朗的笑容了。
记得,若依她计划打通南北河运水路,还能灌溉许多新田,她有自信不出三年,不仅东方几州都能自给自足、衣食无缺,还有多余粮食送往大齐各处。
若能等到那时,她就能重新整军,让她手中一万军士能发挥应有的战力,不至于像今日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只是……她能等,百姓却等不了她。光看现在上街视察的东丘将领如何受到百姓沿街夹道欢迎的情况,她就明白百姓们的选择为何了。
没有人怀念大齐,没有……任何一人。除了她。
果然她还是不够格。如果她能展现更迅速丰硕的收获,也许民心不致流失。是她不该窃占皇子之位,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像王兄们一样扛起治国重任。
“打一开始……难道就不该有重华王存在吗?”
这么一回想,让她胸口登时揪痛起来,几乎窒息,连站立都极为勉强,疼到不得不停下脚步,惨然垂首扶着街角屋檐下的墙面,有些欲哭无泪。
无用之人如她,果然不该……活着。
不知街上喧嚷人声何时褪去,等她注意到时,周遭静得出奇,略略抬头回望,赫然惊觉身边民众早已纷纷跪在路旁两侧,就剩她一个突兀站着。
前方数名东丘士兵持枪就要冲来。“大胆刁民还不跪下!见到咱们东丘——”
“慢着。”
身形高大的银甲戎装青年扬手阻止了底下人的动作,迳自策马走向她。
逆着光,伏云卿眯着眼,看不清楚他样貌。
“姑娘……没事吧?是病了吗?”这东丘将领的嗓音温柔有力,好听得紧。
“不,什么都没、没事。”她撇开头,不想引人注目,更不想接受敌人的关心。
他的声音虽柔和,可不知怎地,霎时教她身子不自觉隐隐抖着。
但她的肚皮却在此时发出了微弱抗议,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人听见。
“莫非是没拿到发放的粮饷?”年轻将军柔声依旧,随即下马走向她。
“即将入冬,姑娘这身衣裳太过单薄,才会忍不住发冷打颤,连在街边走几步路都没力气。难得一双眸子如此漂亮,无精打采便可惜了。”
她一时愕然。这家伙该不会注意她许久了吧?街上人这么多,他却注意她?仓皇退开,伏云卿这才连忙抬头,定睛细瞧眼前亲切男子模样。
怎么会是他!当时的那名东丘天领守将!这次竟由他领军!
双眸对望,战栗窜上她背脊。事隔三年,难道他能认出她?
明明该是面目可憎的敌将,却有张令人难以生厌的脸孔,教她心生罪恶地低头自责。她是眼瞎昏头了,怎会认为敌人的模样可亲?!
就算、就算她曾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她也绝不能相信他是好人!
何况当时她从他手中逃脱,对自负的他而言,不啻是个天大的羞辱。
她不能被他发现!
“先前军令已下,不准让任何一个百姓受冻挨饿。”杭煜回过头,沉下声:“谁负责本区发放的?还不把吃食和棉衣全送上来!想违背军令吗?”
“跟任何人都无关,是吾、民女身子太差。”在思及不该插嘴前,伏云卿的辩解已脱口而出;总以为若不快找个藉口,会有人遭殃。
就算是敌军士兵,她也不要见到任何人受她牵累,她只希望眼前别再有纷争。即使说谎会让她一直咬到舌头也得忍下。
可是……能找什么藉口拒绝这人多管闲事?“民女……不能吃麦子大饼,会发高热数日;也不能靠近棉质衣物,会全身起红疹。请快、快快拿开那些东西。”
“……这还挺罕见的。真难为你能长到这年纪。”
东丘将军剑眉轻扬,似觉有趣,盯着她不安地挪动身子退后、几乎贴上墙壁;他微微扬唇,头也不回地挥了手。“克伦,将马背上的应急食粮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