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宽不愠不火的说着,目的已传达,他无意留下欣赏对方挫败的神色,他是个耐心十足的人,耐心完成既定目标,但不代表他拥有以对方痛苦为乐的特殊嗜好。
他安静起身,返身离开,身后的人唤住他:“等等!”他顺从止步。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不恋栈公司,也不交换股份,你真正要的是什么?”
“教训。”他回过头。
“教训?他们不是外人——”
“所以才更需要教训。”他倾身俯视对方,两手撑在桌沿,让对方看清楚他的表情,“你当年不该带我回陆家的。”
“陆家哪一点对不起你?那个家不是我说了算——”
“所以不闻不问是你最好的选择啰?”
“……”
“好吧,看来你是状况外许多年了,我没兴趣细说从头,大致上可以提示一些。”他恢复冷峻的面目,“设想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孩子,在一个敌意环绕的家,你想象得到会发生什么吗?不,你不会不知道,你只是不能细究,因为你在赎罪,你把我交给尊夫人,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表态,你俯首称臣,证明你不会再出错。不是么?你撑得起你岳父给你的庞大家业,怎么会看不出孩子担惊受怕的脸孔?整个陆家只有我三不五时上医院急诊?不奇怪吗?最后尊夫人干脆让家庭医师上门,连医院也不用去了。陆家兄弟精力旺盛,顽劣异常,又被宠爱有加,整治一个孩子不被学校发觉,的确煞费苦心,尤其当那个孩子大了,终于懂得反抗的时候。”
他解开领口,扯开领子,出示肩骨微微变形突起的部位,再卷起袖管,展示上臂约五公分旧伤的缝合突起,“一次是肌腱断裂,一次是划伤,都是中学时陆优的杰作,这样我就不能参加棒球校队遴选了。”
“难道陆晋也是这样?”伸出的指尖就要触及早已痊愈的伤口,佟宽后退一步,迅速扣起衣领。
“陆晋?”他撇嘴道,“他拳头功夫不如陆优,一张刀子嘴却不轻易饶人,制造流言更是他的拿手,不过一个暑假,整栋中学校舍都在含沙射影我的生母是个大学援交女,拜他所赐,我的室友个个对我敬而远之,女友被父母禁足,从此不再往来……所幸上大学后大家终于分道扬镳,他们无法再发挥各种打击眼中钉的创意。”
“你可以试着告诉我——”喉头一鲠,一刹时,总是保持优雅行止的董座彷佛老了好几岁,他直起身子,试图靠近佟宽,佟宽直朝后退,没有一丝动容。
“怎么说?你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再说,你是听尊夫人的还是听我的?不用惊讶,都过去了,你治不了他们,就由我来动手吧。我和你不同,我一向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可以补偿你——”
佟宽摇头,他们各据一角,遥望对方,像间隔一条无法横跨的深渊。多年来,或许只有在这一刻,佟宽真正被这个赋予他生命的男人仔细端详,正视。
“都过去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选择,就是一条不可逆的道路,能做的只有承担。”他果决地掉开目光,从容开了门,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肩头轻盈,步履轻快,像甩脱了黏附恒久的黑影。然而,在释然的心情底层,不知不觉渗进了一股不痛快的,近似怅然的感伤,在他的胸口悄然栖息着。
她长长叹了口气,就在她被一辆陌生的豪华房车挡住去路的时候。
被追债的感觉原来这么糟,手上一无所有,却得绞尽脑汁生出无限,她没有逃避,她很努力地解决发生在身上的各种状况,但总可以歇歇脚,喘口气吧?
驾驶座上的男子下了车,身躯半倚在车窗旁,不甚友善地打量她。
和佟宽出现在镇上的效应近似,他外形不若佟宽出色,但姿态和衣着散发着不可一世的优越感,经过的镇民忍不住多张望一眼。
两人隔了三公尺各怀心思互望,男子主动走向她,开口道:“林小姐吗?”
她不作声,男子指着一家冷飮店,“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她不置可否,却自动移步,进入冷饮店,点了红茶,和男子临窗对坐。
男子没有停止打量她,她无暇介意前方近乎冒犯的目光,她忧心忡忡,苦思一会抢先道:“麻烦您转告高先生,我父亲能让我处理的部分款项这两天就能汇回台湾了,钱一到我立刻汇给高先生。至于剩下的欠款,我恐怕必须另外想办法,请高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不会食言。”
男子表情大为不解,寻思片刻后反问:“你是林咏南小姐没错吧?”
她缓缓点个头,男子确认后笑道:“我不认识你所谓的高先生,我姓陆,我叫陆晋,是佟宽同父异母的兄长,我父亲就是陆启云,陆原企业的现任董座,你应该耳闻过吧?”
比起高田的出现,陆晋带来的讯息更具撼动效果。她圆瞠双眼,嘴半张,失神地瞪着这位莫名出现的年轻男子。
“很冒昧打扰您,实在是佟宽太低调了,把你藏得这么紧,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人查出来,原来他的真命天女住在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奇怪,他一向如此,心事总是藏得好好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陆晋斯文地说着,“他掌管饭店这部门的工作好几年了,隔一段时间就出差一趟,他果然是有办法,谁想得到这种地方也能制造艳遇呢?”
她仔细瞧着陆晋,思量着他的每一句话,紧抿着嘴。
“的确是不太了解他,你和他交往过的女人很不一样。”
决定不发一语,她不理解陆晋跳跃式的叙述想表达的是什么。
“他六岁时才来到陆家,我还记得他外婆把他交给我父亲的情景,他和我们兄弟俩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兄弟?”
“噢,忘了介绍,我有个小一岁的弟弟,叫陆优。”
她在嘴里反复默念这个名字,脑海捕捉到一些画面,她再抬眼端详陆晋,不由得冒出一句:“陆优和您满相像的。”
他十分讶异,暗自揣度了一下可能的情况,原本平稳的语气略显不安:“我忘了你见过陆优一面,就是他向我提到你的。佟宽透露了多少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微倾着头,眨了眨眼,没有吐露任何答案。
“过去我们相处,的确有过不愉快,但那也是年少气盛的事了。这也怪不得我们,当年我父亲到香港出差一趟,认识了他母亲,以为不过是逢场作戏,谁知道竟还有尾声,我母亲对男人这种事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把对方的孩子带回家又是一回事,哪个女人能做到尽善尽美?这当然要怪我父亲,他承诺要照顾对方,对方出了意外,总不能让佟宽流落在外,他生母那堆穷亲戚哪个不拚命把他往外推?总之,陆家仁至义尽,虽然不能让他认祖归宗,该有的照料可没有少,他对我们若有微言,就太不替我们设想了。”
她悉心听着,黑眼越听越莹亮,偶而闪动一下,并无太多反应。
“他应该很清楚,我父亲若不是我外公原家当年鼎力支持,不会有今天的陆原企业,指望我父亲是不可能的,原家至今仍占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即使有再多企图,董事会是不会让他有发挥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