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新月如钩,永京城内处处飘散着玉堂春浓郁的香气。
永京的街道与过去无异,七年前的大火虽然焚毁了一部分的永京,但永京人性韧,用不了多久时间就恢复了过去的繁华。
俊帝尚美,永京人从善如流,一个个将屋宇整治得比过去更加美轮美奂。雕梁画栋鳞次栉比,亭台楼阁参差错落,琉璃瓦像是不要钱似地拚命往屋顶上贴。
此刻人夜不久,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派富乐安详。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每扇门都紧紧地锁着,明明已经入夏,却连窗户都不肯打开,宁可在屋里死闷着。
街头巷尾没有孩童的嘻笑,没有老人的闲谈;才方入夜,整座永京城已是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随在她身旁的聂冬沉默,压得低低的斗笠隐藏了脸上警觉的表情,骑在马上的壮硕身子笔直地绷着,横看竖看都是个官衙子,可他明明是个夜枭,这么紧张兮兮的刺客真的行吗?
“这些武人都是来赴约的吧。”胡真随口说道。
聂冬一愣,没想到他居然能注意到这些,在人烟渐少的路上是有几个武人打扮的外客与他们有着相同的方向。
“他们脚步跟一般人不一样。”胡真解释,“我们骑马,他们走路,可是我们却没追上他们。”
“胡公子好眼力。这些人的确都是要去赴约的。”
聂冬的声音低哑阴沉,身上已完全找不到当年那个嚣张大头小子的痕迹。
那一夜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也包括聂冬的。
聂冬的父亲原是神武营的一名副将,在那一夜与禁卫军的血战中战死。身为聂家长子,他很快就被收编为皇帝亲兵,经过几年的奋斗努力,如今已是夜枭中的一名小统领。
所谓认贼作父、为虎作偎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但聂冬不知道,他甚至没认出他来。当然,他们当年只是打过几次架,又不是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认不出他来是很正常的,如果他认得出来那才麻烦。
每次见到聂冬,她总忍不住想知道:聂冬知情吗?
他会不会知道七年前害他父亲惨死的那场血战主谋其实就是俊帝?
或许他知道,或许他不知道,但沦为迷雀夜枭,他已经完全没得选择。他的家人必然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他只能替皇帝卖命,无论他愿不愿意都没有差别。
近几年她每次奉旨外出办事都是由聂冬跟着。
聂冬虽然没认出他来,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多了,彼此总算还能说得上几句话,甚至勉强可以称之为“朋友”了吧。也因为两人都寡言,彼此相伴却各怀心事倒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们既是朋友又不能是朋友,因为俊帝的命令而相伴,也因为俊帝的猜忌而被迫彼此疏离。
俊帝登基之后,金璧皇朝便再也不同,几十年打下的基业日渐崩坏。
俊帝善妒、多疑,手段残酷,弄得朝臣们人人自危,各地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却没有人敢真正管事,都怕天降横祸,一个弄不好就家破人亡。
除了阿谀奉承,俊帝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管最多的就是永京的禁卫军跟迷雀夜枭;什么都不长进,迷雀夜枭的人数却大有长进。
轻吁口气,胡真的眼神闇了闇。“我们去哪?”
“城南翠竹林。”
即便早已经知道,她的心还是为之一窒。
为什么会选在那里?那里早成了废墟一片,这些年来据说闹鬼闹得厉害,早成了生人勿近的鬼域,因为呼延青天一家十来口全冤死在里面,英魂不远。
“雀儿们盯着那里许久了,一直到半个月前才开始有动静,买主是个死人。”聂冬低声。
“没有亲戚朋友的死人?”
“一个都没有。”
“京兆尹怎么说?在他辖下居然有死人能买卖房产也不容易了。”
“无话可说。因为房产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完成买卖。”
所以买卖的房契是伪造的,她嘲讽地想着。
有人伪造了文书,背着真正的呼延家将这里买下,但她这真正的继承人却是一毛钱也没拿到,说起来可真冤。
不远处翠竹林苍翠依旧,但因为乏人打理,巨大的潇湘竹林长得比过去更浓密,其它地方的小径都已经被密林掩没早不复存,只剩下通往主屋的小径还在,凌乱破碎的青石板路只略略修整,竹林远处烟雾缭绕,依稀可见过去的幽魂缥渺,其声哀哀。
两名仆从站在小径尽头客气地上前打揖。“两位爷请留步。我家主人爱静,再过去就只能步行了。”
爱静还搞这么大动作,将整个武林知名人士都邀了来?
将马交给仆役,她跟聂冬漫步转过一个弯,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她还是激动得难以自抑,霎时间竟然无法动弹!
平了……平了……平了!
整个呼延府被夷为平地,盖起了一座美轮美奂的神仙楼阁。
周围的武林人士对眼前的景象啧啧称奇。几日前还荒烟漫漫的废墟,怎么突然之间就旱地拔葱似长出了这么一座楼阁?
胡真半张着唇,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四周翠竹高耸彷佛昨日,然而原本的屋舍却整个消失了,新建的亭台楼阁拢着长幔轻纱如梦似幻,夜风袭来硫磺泉香,忽闻远方箫声缥渺,她顿时热泪盈眶。
“胡公子?”
她勉强挥挥手,只能假作虚弱地扶额。“欸……人太多……”
聂冬指着不远处人略少的地方,蹙着的眉透露出一丝忧虑。“咱们过去那边让公子稍作歇息?”
“不,不用,我没什么事……”胡真懊悔自己的失态,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还想成什么大事!
“别逞强。你进宫多日都没好好歇息吧?”
聂冬悄悄搀住他,有力的手臂撑着他的半个身子。这姿态太过亲昵,胡真连忙松手退开,只尴尬地笑了笑。“是有点乏,但我没问题的。”
聂冬还是不大放心地垂眼睨他。
胡真总是这样,对谁都淡得很,半步也不让人靠近;脸上看着是笑,其实都是退着笑,愈笑离得愈远。原以为他是因不喜欢夜枭,但见的次数多了,才发现
他对谁都一样,客气又疏离。
胡真调息半晌,终于冷静下来,这才开始细细斟酌眼前的局势。
四张巨木劈成的长桌列摆在楼阁前,每张长桌约可坐二十来人。单是这木桌就教人咋舌,该是多神俊的巨木才有这般大小、泌出如此芬芳?
身着白衣的安静仆役引着武林人一一就座,有头有脸的全都坐上了长桌,四张长桌近百座位竟无一空缺,显见稍微有些头脸的全给请来了。
空地周围另外摆着一排排木凳,让其他身分略次的人坐;层次更低的就只能站在后头了;但即便如此,最外围还是一排排罗列了不少人,可见场面之浩大。
长桌上摆着白玉杯,碧绿色的茶水荡漾。
银钩香帐白玉杯,木香茶香纷陈,倒是一派文静风雅。
“还要等多久?这些仆役全是哑巴,根本不会讲话的。”
“哼!好大的架子,至今竟无人现身,只派了这么些木头仆役,是不敢见人?”
“故弄玄虚!”
“嘘!小声一点。”
“干啥小声点?”黑胡子大汉瞪着那楼阁不屑地说道:“难道我还说错了?好生生的,何必故作神秘?怕别人看,别出门不就得了!干啥弄个楼像戏台似,耍猴戏啊!”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