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如何说起,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江曼光察觉他的欲言又止,问说:“怎么了?”不是太浓的关怀,却有一种淡淡的牵挂。
“没什么。”他忽然觉得有股安慰,看看窗外黯蓝的天。“我只是想,我可以去看看你吗?”曼哈顿上空,此刻也是低垂着这样黯然的天空吧。他抬头又望了窗外一眼,突如地觉得有种空虚和轻松。
第三章
刚挂断电话,敲门声就响了。江曼光觉得奇怪。她在这里应该没什么朋友,就算勉强把住同一层公寓的人算进去,也还没有熟门熟路到可以串门聊天的对象,她不免有几分狐疑。
门一开,洪嘉嘉站在门口,正对着她笑。她愣了一下,对那样的笑容,她总觉得不自在。洪嘉嘉的笑,时而会让她联想起一些模糊、不确切的片段,像那时的她自己。她总是那样的笑——现在回想起来,她实在不太能想像,那时的她怎么能一再地撑张出那样的笑脸。这不是现在的她做得到的。到纽约以后,她变得不爱笑。和心情无关。相反的,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接近于放肆,但她就是不会想笑,是以,每每撞见洪嘉嘉的笑脸,她总会那么不防。
“你好,曼光。”洪嘉嘉笑得出水,带一丝少女的靦腆。“对不起,打扰你,我是想,我要想超市买些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超市?好啊。”江曼光想想,点厂点头,有些生活必需品必须张罗。“现在吗?”
仔细瞧了,她发现供嘉嘉的笑容很甜,她的甜是自然水果甜,甜中带甘,不像有些人是人工精的,甜中带腻。
“嗯,方便吗?”
“等等,我看看……”她摸摸口袋,钥匙带了,还有些钱。“可以,走吧。”随手带上门,和洪嘉嘉并肩走下楼。
阳光不烈,透的热温吞吞的。江曼光随手挡了一下太阳。她讨厌这种温吞,但这样的天气其实很舒爽。
“你来这里观光的吗?还是念书?”洪嘉嘉很自然地问道。“我看你好像都持在公寓里很少出来。”
“嗯。”江曼光将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态度闲闲的。“算是观光吧。”
但来了这些天,她哪儿也没去,并不像一般观光客,一来就拚命看这看那。至于一些雅痞必到此一游的博物馆、美术馆、歌剧院或者东西村的酒吧,她一步也没踏进过。就连著名的、透着钱味的华尔街,她连它长得什么样都不晓得,只听说街道狭窄,终年不见太阳,阴惨惨的。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她甚至只是懒懒的,每天就吃饭睡觉,在房间里或街头发呆,吹拂带丝寒味的风。某种程度上,她来到的意象中的纽约就是曼哈顿,行走在曼哈顿的风中。
“你为什么会想来这里?”洪嘉嘉又问。
江曼光耸个肩,反正,就只是反正,她没去想那么多,没去想什么全新的开始那之类无聊的少女式口头禅,反正就只是生活。
“你都没去想啊?”洪嘉嘉口气里有些惊讶,跟着说:“不过,你只是来观光而已,比较无所谓。像我,我朋友都出国念书,我不来也不行。可是,在这里不太好交朋友,我又不是很擅于交际,有人说我看起来有一丝孤独、一点多愁、一点善感,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寂寞。”
“我想,每个人的情形都一样吧。”
“可是,你就很自然,那西碧儿都主动找你谈话。”
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江曼光有些讶异。
洪嘉嘉解释说:“我听到你们在楼梯间讲话,开门看了一下,你没看到我。”她顿一下,接著有些迟疑说:“她是不是跟你说了我一些什么?”
江曼光没回答;超市就在对街口,她加快脚步,洪嘉嘉跟在她身后,一脸逆来顺受的娴静。进了超市,洪嘉嘉推了辆车给江曼光,一边说:“一定有,对吧?”
江曼光还是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洪嘉嘉的举止、态度并不会让人产生反感或讨厌,娇怯文弱的女性气质甚至让人有我见犹怜的感觉;这一点,在多半女性具有坚定强悍风格的西方社会显得很特别。她的形象完全是柔弱。需要被保护、很女人的风格,而她下意识似乎也流露出那种特质。对江曼光来说,这没什么好奇怪,但异文化长大的西碧儿就很看不惯。或许可解释做文化冲突吧。
“我知道,西碧儿讨厌我,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洪嘉嘉低着脸,有一丝无可奈何。
这样的表情教人觉得很可怜,江曼光不得不安慰她说:“每个人对人的好恶不尽相同,你不必太在意。”
“我知道。”洪嘉嘉腮旁挂起淡淡的笑。“她一定着我这样老是无病呻吟,才觉得讨厌吧。”一边拿了一包饼干和巧克力放过推车里。“我听说,她母亲是波多黎各移民,她父亲则是黑人,她上头好像还有一个姐姐,她家里环境不是很好,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找工作了。不过,情况好像也不是很稳定。她白天在一家餐厅当服务生,晚上好像还兼差,不时参加一些电影、戏剧演出的试镜,可是,都没有成功。”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在架上拿了一堆零食类的东西,口气不疾不缓,就像在闲话家常。
“你知道的还真多。”江曼光不以为意,随手拿了一包饼干,很习惯这样的谈话模式和内容感。在维多利亚时,和那些外国同学朋友在一起时,很少有人会触及别人的私事,她也不太会问。但奇怪,一旦和来自相同文化习惯背景的人在一起,对他们漫无顾忌的窥私内容,她那种习惯感自然会跑出来,也像在听什么家常。
“没什么,这些都是矶崎告诉我的。”
“矶崎?”
“就是四楼的那些日本人。”洪嘉嘉看她一脸迷糊,微微笑了起来。“你也见过那个叫COCO,长得像混血儿的女孩了吧?她爸爸是荷兰裔的美国人,妈妈是日本人,不过,已经离婚了。她妈妈再婚,继父家蛮有钱的,和东堂家有生意的来往——东堂光一,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看起来有些颓废但很有味道的男孩,你应该看过吧。不过,他们好像是在纽约才认识的。COCO她的日本名字叫真下志麻,但她讨厌这个名字,所以他们都叫她COCO。她妈妈再婚后,生了一个弟弟,她继父对她不错,但她和继父家的大姐合不来,就和矶崎他们跑来纽约。四楼房间是她租的,但那一群日本人常常跑来她这里聚会,喝酒、聊天什么的,所以史毕柏先生很不高兴。他们那几个日本人大都在日本餐馆打工,晚上则耗在下东区一些俱乐部或东西村的酒吧,也没什么生活目标。”
这样一长串不关自己的闲事,洪嘉嘉说得极为轻松,江曼光却听得有些累,她转开话题说:“我想买牙膏,你知道在哪个架柜吗?”
“这边。”洪嘉嘉比个方向指示,江曼光将推车转向右方,听她接着又说:“你别看他们这样好像很狼狈,无所事事,来纽约也不晓得干什么,其实他们的家境和条件都很不错。像那个矶崎,他父亲是做电脑软件的,他自己则是早稻田大学毕业;他们家在东京有自己的产业,他们来纽约,只是莫名其妙想找一些什么自由和自我,我也搞不懂。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好?放着在自己国家好好的生活不过,跑来这里受罪。”说到这里,她睑上露出一种困惑和不以为然。“不过,那个东堂例外,他住在上东区,他父母都是留美的高才生,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偏偏他有一个极为传统保守的祖父。他习惯了美国这种放浪没有章法的生活方式,回日本后和他祖父处不来,时常起冲突,所以他受不了,干脆又跑来纽约。”她吁口气,拿了几包洗衣粉放进推车。“听说他吹得一手很棒的萨克斯风,可以混饭吃了。现在每星期有两三天晚上,好像在一家音乐酒台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