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不到,烟火观赏区的草坪早已坐满了人。离施放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天空还很亮,斜倾的夕阳那样恋恋,仿佛舍不得下山。维纳斯望望满山满谷的人潮,很有一种被淹没的恐慌。
“好多人!”她低呼一声。
亚历山大回个当然的表情。
两个人什么都没准备,就那样坐在草坪上,露草浸湿意,幸好穿的是牛仔裤。
白日里的凉意稍稍转寒,风吹来侵入心坎。维纳斯忍不住打个喷嚏,亚历山大脱下薄外套罩在她身上。
“不用了,你自己也需要。”
“穿着吧。”在这方面,亚历山大是体贴的。
他躺下来,头枕在她腿上,棱角分明的轮廓线条,不笑的时候,有一种冷酷的格调。
“亚历……”她小小心惊。他的举动随便出自然,有着不轻意的亲匿。
亚历山大拉住她的手,亲了一下,对她笑了笑。说:“我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跟你在一块。”
维纳斯也笑起来,促狭说:“是吗?但可不晓得是谁一开始看见我就像看见隐形人一样,不理不睬的,难得说句话,吐出的气都会生白烟。”
她拐着弯骂他傲慢冷漠,亚历山大也不恼,笑出声来。“你可真是会记恨。你别忘了,我还特别拜托班奈太太准备中式料理。”
“我当然不会忘,怎么会忘呢!班奈太太那道‘凉拌冬粉’足足让我泻了一个礼拜。”
亚历山大忍不住哈哈大笑,为她说话的不修饰。他喜欢这种感觉,很生活、很家常。他躺着不动,很欢喜地,带笑看着她。
维纳斯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伸手蒙住他的眼。他捉住她的手,搁在唇边亲了一下,那种种不轻意的小举动,暗暗有亲密在流动。
“你很重耶。”维纳斯低头俯望着他,唇角有笑意。他的头发柔顺而浓密,她忍不住伸手抚开他落在额前的头发。这种感觉很温心,好像可以这么天长地久下去,叫她有一些舍不得。
亚历山大只是看着她,目光几许柔情。暮光中,维纳斯的表情显得沉静,光线掩映下,隐门着一些落寞的颜色。他以为他看错,专注地,更要看进她深处;她眼眸依旧藏着什么,蓝调的,最初的,那抹“不适应”。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维纳斯。”他坐起来。
“呃?什么?”他太郑重,她觉得奇怪。
亚历山大停了一会,才说:“你真的不记得你的母亲,完全想不起来吗?”
维纳斯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对不起,我听说了一些,所以……”
“没关系。”维纳斯说:“我想泰德叔叔也应该告诉过你才对。医生说我这种‘记忆障碍’是暂时性的,很快就会恢复。但‘很快’是多快?明天呢?还是后天?有可能是随时都会想起来。但也可能永远想不起来──他没说,但我知道。”
“没有其它任何治疗的方法了吗?”
“不知道。医生说我一切正常。既然如此,我想问题大概出在我自己身上。其实我并没有感到多大的痛苦或不便,我的基本能力都还在,我也还记得很多事,感觉上并没有任何断层,虽然有些记忆模糊了一点。当然,一开始我也很不安。明明周围的每个人都认识你,但你却不记得──想想,那有多可怕。我试着去想,但每当我这么做,我的头就会很痛,好像我的身体排斥我‘恢复记忆’。”她停下来,笑了一下。
那个无言的笑,多少楚楚,牵动亚历山大心中的柔情。他将她拉到怀中,别有不舍。
“其实这样也好。”维纳斯说:“虽然有时胸臆间不防会有一种空荡的感觉,好像心头少了什么,觉得自己似乎不是那么完整,但同时也少了一种负担。我无法贴切地说出那种感觉。你说我不温顺,好像真的就是那样。我心中有一股奇异的情感,相当不安分,不是那么愿意压抑、忍耐,会明显地把内在情绪表露出来。因为如此,一个朋友说我像变了个人似,情绪太直接。她说我以前不是这样。那时,我试着回想以前的我,但面目大模糊,很难拼凑出图案。”这些话,她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思考。
“不管以前的你是怎么样,我喜欢现在这样的你。”亚历山大直直看入她的眼,语气很认真,很肯定。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喉上,然后,指住她的耳朵,看着她说:“我、爱、你。”
她感受到他喉间传来的震荡,感受到那感情的力量,心中一动,却回答说:“Gotohell!”
手一挥,要缩回,亚历山大攫住,将她往怀里一带,搂抱住她,说:“会的。我会为了你下地狱去。”
轰的一声,无风的天空炸开了第一朵橙艳的烟火。多情的眼神凝视,天空在眨眼睛,笑得多有甜蜜。
背后不知是谁跌落了随身机的耳塞,成串的音符荡出来,嘈嘈切切唱着,“假如我们在今晚相爱”。
第八章
那个男孩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人。暮光微照,他的脸孔落在阴影里,暗得有些模糊。他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周身带一点风霜,身后的风景寂静得似乎凝固,淡淡地氤氲上一层落寞沧桑。
维纳斯停下脚步,几乎是不自觉的。她一开始就被他那种落寞的神情吸引,是那番曾见过,相看俨然。那是一种荒谬的动摇,像前世的记忆。他静静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他一直看着她,那样恋恋的眼神,近于哀愁。
她几乎要承受不住,内心万般的不安,不明白那种动摇。明明是不相识的,为什么她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加快脚步,却不禁回头又回头。直到进了屋里,她的情绪还是无法平息。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是不是外头有热情的男人在追你?”在客厅看书的亚历山大抬起头,开了一句玩笑。
“是啊,而且一箩筐。”维纳斯犹豫一下,到底瞒住了。
“是吗?”亚历山大当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丢下书,起身说:“要不要咖啡?”
“不用,谢谢。”维纳斯走到沙发上,没几秒钟又站起来,坐不定。“我上楼去了,有功课要做。”
“要不要我帮忙?”亚历山大从厨房探出头。他们的关系是不一样了,却就是那么生活、日常。
“当然不必。”维纳斯理所当然回绝,快步跑回房间。
她背抵着门,站了一会,才慢慢走到窗边,小心地、不被看见地,朝窗外望了一眼。
还在。那个人还站在那里。
她的心扑通跳一下,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她退到床边,呆呆地瞪着窗户,映像一片空白,脑海也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她像醒了,重重地甩头,毅然站起来,大步走出房间。
当天晚上,班奈太太讨好地又准备了“凉拌冬粉”。艾利一看,立刻叫起来。
“班奈太太,怎么又是这个可怕的面条!”艾利永进搞不清楚冬粉和面条的差别。“我很喜欢你做的被萨和海鲜浓汤。拜托你,我可不可以不吃这个。中国菜面条。!”
“不行。小孩子不可以挑嘴。”班奈太大摇摇头,把一大盘的凉拌冬粉端到艾利桌上,毫无商讨的余地。
维纳斯和亚历山大相视一笑。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力不从心,心神被一团混乱的意象占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