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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页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我无能为力.就像命运摆布的那个陷阱,那最初最美的江潮声,引着我踏入不该的墮落;而我只能,任由冥冥的摆弄.

  “你怎么不说话?不反駁我?”等不到我的反应,连明彥更显得躁怒.

  他生气的方式是很特别的,冷冷的,用眼神冰死人.这时的情绪,却多了一点躁动.

  我仅是沉默着,既未承认也不否定,算是一种无言的回答.任由他去疑猜.

  他说的并没有错.我的确是那样的人.我没有一般少女对青春的憧憬,也缺乏了对生命的热情;我对事情无动于衷,表情里带一点无所谓,那是因为我觉得茫然,我的未来没有方向.

  我的心是封闭的,甚至连去爱一个人都让我觉得艰难,所以,我习惯和人隔着距离,让自己不必活得那么吃力.并不是我不愿展露开放的心灵,而我,我怎么去对别人形容,江畔那随着季节更迭,春夏秋冬各会吹来不同刺骨或令人窒息的寒风与躁息?

  这太麻烦了.所以我选择一个比较方便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我没有力气解释太多,所以养成一种无动于衷.我何尝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只是,无可奈何地选择一个花费较小力气的生活方式,然后,我的性格与眼神表情,便依循这个方式塑变而生,慢慢地冷却成形.

  “你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不开口反駁我?”连明彥再蹙起眉.我的不坦诚,令他不耐;我的太坦诚,反又使他觉得不愉快;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否认或附和.

  他不习惯别人对他这样的沉默.他所处的世界,欣羨的、赞美的、称仰的、鼓动的,一直是很有反应.

  他不知道,无言,有时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

  “我何必反駁你?你本来就是满口胡说八道.”这人间,并没有所谓的真实与虛妄,而上天也没有规定人必得诚实无欺地过日子.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想,我不必太认真.

  连明彥对我的观感他自己并不确然;他看不进我的眼里头.

  “你──”他湊近我.“你实在真不可爱.”

  我扯扯嘴角.“你还不快走?你应该没有时间跟我抬槓才对!”不管他看透或没看透,我想与我是无关的.

  我们耗得够久了,久到我觉得自己的精力都耗尽,快要站不住.我渴望听到那潮声;又催醒自己该离开.

  “喔……好吧!”连明彥沉吟了一会,抬头看着前方.“我先走了.不过,我奉劝你一句,没事少跟这些愣头愣脑的无聊大学生闲扯,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说得认真,一貫他少年心性的才高气傲.

  摆脱了他,我如释重负.先前他还说“不急”──即使事情急迫,他也只让人看到他的从容.

  剩下我一个人.佇立在这偌大的世界,茫然的感觉侵袭而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该走哪一条路才好?只能抬头,再低下头──这一低头,顿然叫我看清了很多事.重重一声叹息.

  仅那样一低头,就叫我畏缩退却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甚么?究竟在期盼甚么?我怎么能有这种荒谬的情绪、不实的幻想?

  “沉若水,你到底在做甚么?”我喃喃问着自己.

  我想是该离开.

  走过一个穿堂时,过堂风吹过,风吹发扬,捲乱了我的思绪.我立在堂中,静静等风止息;低着头的我,感到无助的悲哀和挫折.穿堂那头,迎着我,颳起第二道风.

  重抬头,但见一个人影随风出现在那里.

  我记得的那双眼.

  “沉若──”我要找的江潮远,含笑地站在我面前,含住了我同他江潮的那字“水”.这便成了他呼唤我的方式.“你来了.我在等你.”

  仅就那么一句话,我知道,我这生终将陷入深深的那墮落.

  “这个──”我把纸袋递给他.“那一天,很谢谢你.”

  那晚的记忆带着黑夜的暗,一帘雨的想像,回声兀自震漾.

  他平淡望了袋中一眼,随意将袋子托在手上.没说话,仅用一个眼神,示意我跟着他;无须言语,我就那样明白他的眼神,默默跟在他身旁.

  他似乎不是一个太多话的人;即使是深刻的感情,大概也不会用言语表达.穿过穿堂,转个弯,进入邻棟并连的大楼.

  “潮远!”刚要上楼,宋佳琪由走道那头忽然出现,出声叫住他.随即看见一旁的我,脸色微微一怔,感觉丝意外,很轻微.

  “佳琪.”江潮远泛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见宋佳琪,他的表情是欣喜的,他或许欣赏他的才华;但我想,他大概也爱她的美.

  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悦.宋佳琪的美,是华丽、高雅的美,是赏心悦目的美;不像我的滄涼,附着青春的忧郁.

  “好久不见.你好.”我笨拙地打招呼.

  宋佳琪优雅地还礼微笑.柔声中带着甜润,说:“你好.我记得,你是明娟的朋友,若水对吧?你跟明娟一起来的吗?明娟呢?怎么没看到她?”

  “不是.明娟她并没有……我──”回答得有些难.

  “是我请她来的.”江潮远接去了我的为难.“上回我们偶然遇见,谈起我早先在音乐厅演奏的曲目,我就请她有时间过来.”

  他无须隐瞒;没有经心宋佳琪眼眸里模糊的疑想.对他来说,我太小了;他的眼睛看不见我.我是那样地渺小,那样地不起眼;微渺到使他根本无庸考虑得太深太远.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是泰然自若的.

  “原来如此.”宋佳琪又微笑起来.点头说:“那你们去吧.我不多打扰了.”态度显得很客气,处境分明.“待会见,潮远.七点钟在陈教授家的聚会,可别忘了.”

  娇丽的脸庞,不经意地流露出属于两人天地的亲密俏皮.

  “我知道.”江潮远会心她的俏皮,笑起来.

  他的眼神在对她诉情,宋佳琪不知是轻忽了,还是不懂或不在意,转身离去.他露出一抹寂寞的颜色,但只一剎那,那双眼,又似夜一般的黑魅.

  “来吧.沉若──”再一次,他唤着我,含住了同他江潮的那个“水”字.他自己也察觉,但仅是笑了笑,没有作解.

  走到了琴房,他开门让我进去.

  我第一次这么近身靠近一架鋼琴.漆亮的琴身反映着我,怯卑的轮廓;我简直不敢伸手去碰.

  他打开琴蓋,朝我倾了倾头.我犹豫又犹豫,默默摇头.

  他坐下来.修长的手,宛如和风,在琴鍵上轻轻拂过.我不知名的曲词.弹了几个小节,他便停下来,往里挪动,侧过脸来;我微迟疑,坐在他身侧.

  “试试看.这就是你感受到的琴音.”他轻轻拉住我的手移到鍵盘上,推动我的手指轻敲着琴鍵.

  我很快缩回手.拉住我的手那剎间,他似乎微怔了一下,感到意外.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间.他许是感到诧异,对我不符合年龄青春的粗糙双手感到意外.

  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关鋼琴的一切,但此刻,看望他修长的手,对照自己一双劳动粗糙的手──我以为往前进一步的几呎距离,急速地倒退好几光年的距离.

  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即使我不眠不休,一辈子也走不到;太远了,我们之间的差距.

  “江……潮远先生──”我心中一直梗着一个疑问.我查问过了,江潮远十七岁时就夺得多项国际鋼琴大賽的桂冠,被惊为出世之才,譽为“东方的莫札特”,是国际各知名交响乐团争相邀请合作的对象,国际知名的古典鋼琴音乐家.这样的显赫背景,怎么会无端地改編流行的乐曲,且在个人演奏会上一连的古典曲目之后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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