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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页

 

  搬到这处十四层高的小套房,我依然沿袭这样的习惯.我不要任何傢俱;长长透明的一扇落地窗.电视开着,而我并没有在看,赶譯着一本罗曼史稿子.

  忽地,奇怪突然听到小提琴琴声.我略略皱眉,发现声音是从电视传出来,卫星传送的音乐节目.萤光幕上正映现的是柏林交响乐团.

  我起身打算关掉电视,画面慢慢拉近,缓缓停焦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画面上,拉着小提琴的那个人,昂然傲气中一抹隐微的落寞神情.边下角字幕介紹,第一小提琴手,连明彥.

  明彥?他加入了柏林交响乐团?

  我萎跪下来,攀对着电视,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的明彥.想到他那封信上写的一切,蓦然流下泪……突然懂了,懂了他所说的一切,懂了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一切.

  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知道我对江潮远的心情,所以他从来不曾对我倾诉说他对我──原来他对我,是这样的心情.然而,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的爱.他说,他寻找的理由不会在,所以他选择一种方式留下来──明彥啊明彥!

  我掩着脸,低低啜泣起来,伴着小提琴声,如是一曲哀悲的詠叹调.

  ***

  生活会在不经意间教人学会忘掉许多事,并且从容地面对自己的无心,与对记忆的背叛.

  “这位是李成发先生.”

  又是一次晚餐,一位陌生的对象.我含笑点头,算是招呼.

  “他个性內向了一点,比较不擅应对.”班贝的朋友殷勤含笑,比着座旁一张木头脸、不苟言笑、神情枯燥的男人介紹说:“不过他人老实可靠,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闲来没事看看书,看看电视,是个很顾家的男人.”

  “李先生喜欢音乐或读诗吗?”班贝看我一眼,多事地替我问道.这个朋友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对方听说她在替朋友找对象,一头热地介紹个人来.

  班贝的朋友用手肘推推李成发.他动了动身子,有点靦腆尴尬,还是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唔……这个,我不是很懂音乐,所以……唔……很少有时间欣赏.至于平常,大半看一些介紹理论的书籍,文学性的东西比较少接触,所以诗嘛……唔,不怎么在读……”

  他说得吞吞吐吐,语调乏味平板,一如他那张缺乏性格活力枯燥的表情.

  “没关系.我也不是很喜欢.”就是这个了.我微笑说:“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很合得来.”

  班贝转身瞪大眼看我,礙于礼貌不好说甚么,只是拚命地朝我传递惊叹频波.她在说我疯了.

  我当做没看见,陸续和李成发谈问一些问题.很好,一一都符合我的要求.他不听音乐、不读诗,看起来老实可靠,中规中矩的.这样就可以了,我只要求这样.

  就是这个了.

  班贝的朋友见我和李成发谈得似乎很融洽,便佯裝还有事,拉着班贝先走了.我再问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问一句,答一句,冷冷清清地,不过,这样就可以了.

  “那么,我想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想如果我不先开口,他大概整个晚上都会像这样坐着,跟我耗在这里玩“问答游戏”.

  他并没有提议要送我,我也想省省麻烦.在门口分手时,我略略欠身,微笑说:“我往这边走.那么,就在这里分手了.再见!有空的话,再联絡.”

  他还是那样一张木头脸,也不说话,磨蹭了半天,突然说:“呃,我送你回去吧!沈小姐.”

  “不必麻烦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谢谢.”

  “这样啊……那么……再见.”他没有惹人厌地坚持,对我鞠个躬.

  我欠身回体,微笑和他道再见.

  待他转身后,我悄悄吐口气.漫无所谓经心回顾游望,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地茫然.

  对街,一个人影,在对我凝望,以那样的姿态与我相遇;我们中间隔着车水马龙,隔着道银河.

  江潮裂开了,他直步走过来.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江边潮远,那个人却正踏着浪潮向我走来……怎么会是这样的相遇?在这嘈杂的街头──“男朋友?”他含笑问,低低地.

  “嗯.”我愣了一下,撤着谎.他全都看见了.

  “是吗……”他微又一笑,笑中有那么一丝落寞.几年不见,他的笑容多了一丝风霜.

  相逢在昏暮中,一旁是车水马龙,向晚的街道,人群往来,杂嘈不休.这样的相逢,我或该说甚么?

  “好久不见,这几年,你过得好吗?”他抬头,慢慢又问.

  “嗯……很好.”我望着他,夜里深邃的眼神依旧.“你呢?过得好不好?”

  他躊躇一下,笑笑地,没说回答.

  我们沉默相对.他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一稍纵,我或许就该要走.

  “甚么时侯回国的?”我问.

  “四天前.”

  “哦……”我竟不知该如何说了.“那么──”

  我想该说道别的时候了.他看着我的眼,忽然说:“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沈若──但还是,那么忧愁.”

  为什么还要重提?那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盛着哀愁.但他又何必懂?

  “我想,我该……”该是说再见的时候.

  “那么──再见!”他似乎想说甚么,却欲言又止.

  “再见.”

  我从他身边走过,长长一条街道,一直忍着没回头.

  泪却,慢慢地滑落.

  ***

  几天后,我捡着一个晴朗的日子,回到那个阴暗腐霉的地方.

  妈过世后,我便把这个地方锁起来,四处漂泊浪遷.风灰与尘土,毫不留情地将这个“家”,侵害得更加地頹败.我把该丟的都丟,大致整理一下,找来隔壁的阿水嬸,指着屋里一些破败的东西,说:“阿水嬸,这些东西就拜托你帮我处理,至于这个地方,就让给你和阿水伯住,看你是要打通还是怎么着,随便你.屋顶都漏了,可能得修一修.”

  这个家,连同附近地方的人家,都是占用公地的违建,日久就地成法,我们没有土地所有权,却有居住权,只要房子不倾倒損坏,可以住一辈子。

  “你不回来住了吗?若水?”阿水嬸说:“你一个人,没个地方,能到哪里去?房子阿水嬸先帮你看着,等你甚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不了,阿水嬸.”我摇头.是不打算再回来了.“这房子就给你们了,我用不着.”

  “若水……”阿水嬸喃喃,叹口气道:“唉!天公真是没眼珠,真夭寿,让你妈那么早就去了,丟下你一个女孩家……唉!”

  阿水嬸不意的喟叹,猛叫我红了眼眶.我转开脸,再回顾屋內一眼,毅然掉头说:“那么,就这样了,阿水嬸.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阿水嬸送我出门,边说着:“以后你有空,就多回来这里走动.”

  “我会的.那么,我走了!”

  阿水嬸对我挥挥手.忽然叫了一声,叫住我说:“哎呀,等一下,若水──”跑回她家,取来一封信.“这儿有封信给你的,我帮你收着,差一点忘了!”

  “谢谢.”

  我看看信封,没有落款.但是那笔跡──撕开的信封里,一张音乐会的入埸卷无言地飘落下来.日期就在明天晚上.

  我怔怔地不能动.那样小小的一张入场门票,覆满着我一切的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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