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端木家,或许祖父会在父亲发生意外过世之前跟他们一同生活;虽然是这样,但祖父并未因此而对大房子里的人有所怨恨。
父亲在世时,常说祖父的家人不只有他们;虽然祖父跟另外一边的家人比较常在一起,但是感情的浓度却是一样的。蓝礼央听闻过祖父年轻时的事,当时周遭亲戚对异国婚姻存有偏见,所以祖父似乎是和家里闹翻,放弃留学未完成的学业,和祖母私奔结婚去了。
蓝礼央实在很难想象这么严谨注重礼仪的祖父竟曾有过这么疯狂热烈的过去。失去家庭支持的现实状况相当残酷,幸好在穷途末路时遇上端木家的老主人,给了他们能够温饱的工作和住所,让他学习正统的西式礼仪和各种知识,成为一个无人能及的称职管家。
不论出席任何场合,那完美的礼节和仪态,都是端木家的门面以及骄傲,端木家对祖父而言可说是恩同再造。祖母得病的那几年,端木家也伸出了援手,甚至从国外请来认识的医生医治;祖母病逝之后,还替她办了隆重庄严的丧礼。
虽说是服务四十年以上,但会为佣人做到这种程度的绝不会是多数。
他能够明白祖父离不开端木家的理由,记忆里的父母一直都很快乐幸福;从父母的谈话里即能得知,在成年之前,祖父对父亲绝对是尽责的,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去抱怨和不满。但祖父毕竟年纪大了,小时候看起来像是巨人的存在,在他开始成长之后,已能逐渐感觉到那无法停止的衰老;再加上大房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他不想让祖父太过操劳,所以总是一有时间就帮忙处理杂事。
他不跳级,不打算出国,是考虑到年迈祖父的关系。他有必须照顾的亲人,所以对那些事没有任何意思,但他不会说出来,因为那是他的决定和选择。
在病床旁陪伴到天亮,蓝礼央又打了通电话,这次是打给学校请假。
之后,端木丽的大哥来了;明明没有透露祖父是在哪间医院,他却还是有办法找到。如果不是由于直接推测在最近的医院,多半是有认识的熟人在这家医院。
由于祖父还在昏迷当中,端木丽的大哥并没有待多久,只笑着说不用烦恼医药费,随即走了。
当天下午,蓝礼央的祖父清醒过来,但整个人却十分虚弱,身上挂着点滴和量测心跳的机器,和平常高雅严格又端正不苟的模样大不相同,就只是一个孱弱的老者。
整整两天,蓝礼央除了回大房子拿需要的东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病房。
祖父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即便是连下床都无法独自做到,蓝礼央的祖父还是心心念念大房子的事情,喃语着想要快点出院。但当知道这根本无法办到之后,他转而开口赶自己的孙子,要蓝礼央回学校,别把时间浪费在他这个老人身上。
蓝礼央硬是多留了一天,最后在无法动摇祖父坚持的情况下,只好离开医院。
第四日,早晨他出门上学时,敏感地察觉到庭院的落叶堆积了起来;前庭那已很久没喷过水的喷水池上面还长着青苔。到学校补上课业进度,放学后,他带着跟同学借来的笔记到医院探望祖父,待没两个小时又被赶回家。
隔天也是同样的情况,庭院里越积越多的枯叶、一心想要回大房子的祖父,让蓝礼央觉得这些事不断在纠缠着自己。
次日,天尚未全亮,他起了个大早,穿着端正的学校制服,来到主屋。
要进入主屋,要穿正装。祖父总是这样说。
虽然他没有像祖父那样专业笔挺的西服,但制服也是正装的一种。
向厨师及女佣请教过房间位置,以及祖父平常做的事后,他先用熨斗熨烫报纸和餐巾。他从祖父那里知晓烫好的报纸在看的时候不会让油墨弄脏手,却是第一次实际做这件事。烫报纸是一件感觉起来好像不难、实际上做来却仍需要小心拿捏的工作,将处理好的报纸在固定位置上放妥,待腕表的时间一到,他上到二楼,在门前未迟疑太久,曲起手指敲了下去。
扣扣扣。三下。
若是里面没有响应,就在心里默数到十,然后再敲三下。这也是从祖父那里学来的。或许是以自己的职业为傲,从小,祖父就常跟他聊一些关于管家的工作细节。
没让他敲第二次,房间门从里面打了开来。端木丽的大哥看见他,先是挑起眉头,随即笑了。
「有趣。」甚至没多问什么;说出那两字感想后,青年打个呵欠,直接道:「我今天大学没课,所以不用叫我。那边那个要叫一下。」他指着斜对面的房间交代后,便关上门。
蓝礼央转过身,伫立在那扇门前面;这次,他迟疑了几分钟,最后才终于抬起手敲门。
敲了三下,又第二次的三下,里面始终没有动静;就在他考虑着要不要请女佣上来时,房间门终于开了。
穿着睡衣的端木丽睡眼惺忪地站在那里。
「管家爷……」她揉着眼睛,在看清楚门口站的人是谁之后,她先是僵住动作,跟着,她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伸向房门,表情僵硬地把门用力往前压上。
厚实的桃木门板「砰地」地他面前关起,刮起的风甚至吹动他额前的发。
「……小姐,起床了。」蓝礼央对着门板说道,然后听见里面传来东西翻倒的声音。
心想这样应该是确定起床了。蓝礼央回到楼下,将银制的刀叉汤匙以及刚烫好的餐巾——摆上餐桌。他每天和身为管家的祖父一同用餐,一般西餐餐具的摆法和礼仪早已耳熟能详。
待端木丽下楼到餐厅,他拉开椅子,等候她入坐。
「礼……你这样是在做什么?」站在餐桌旁的端木丽已经穿好制服,仪容整齐地问他。
蓝礼央望着她,道:「祖父一直挂念着工作,所以我想做些事让他放心。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正确,请告诉我,我会记起来。」他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这样了。
端木丽闻言,即道:「管家爷爷究竟是怎么了?这么多天没来。我问大哥,大哥也只说管家爷爷有事请假,什么都没跟我讲。」
原来她不晓得。蓝礼央思量了下,道:「祖父生病了。」他不想说谎。
「生病?」她显然相当惊讶,问:「严不严重?在哪家医院?」
她毫不隐藏的关怀,令原本有意隔出距离的蓝礼央不觉放软态度。
「现在已经没事了。」他道。
「是吗……」似乎察觉他一直在等她入座,端木丽稍微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上前坐下,跟着抬起头对他说道:「我想去探望管家爷爷,告诉我医院在哪里。」
「……抱歉,不行。」他淡淡地道。
他的回答明显教她愣住了。
「为什么?」
「祖父不会希望劳烦小姐的。」事实上,祖父连看到他去都会赶他走。若知道他把病情透露给小姐知道,一定会不高兴的。
「可是——」
蓝礼央将厨师刚做好的早餐摆上桌面,这个举动恰巧打断她的话,她看似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抿住嘴。他把杯子倒满新鲜果汁,左手臂上搭着平整的餐巾,动作优雅好看。
蓝礼央在这之前未曾做过相同的事,但从小就被严格教导的仪态,以及身为管家的祖父即使是在他面前也丝毫不放松的专业举止,日复一日地看,也令得他自然而然且不自觉地呈现在自己的肢体动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