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前头有人走进来了。原本安静的教室,蓦地起了一阵骚动,意外的,亢奋的,坐立不定的。
是那个陆邦慕。
我知道这个人。听得太多。
去年他刚到学校时,引起全校一阵大骚动。听说他是美国东部某所知名大学研究所毕业的,曾经在美国当过模特儿,也拍过广告,好像还曾经在米兰走过秀;也有人说,他在外商公司当过高级主管被派驻到日本,还上过杂志;还有人说他在补习班兼课;另外又听说,他仍在修博士学位,很快就会离开,不会教太久。众说纷纭,好多传说。但引起骚动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的外表长相。人类是皮相的动物,外表总是最直接的。他的穿着打扮和外表有着最直接的吸引力,好像出现在杂志中DKNY广告的DM里的模特儿。人是有属性的,他给人的感觉和刻板印象中的学校教师毋宁是不谐调的,不谐调就显得突兀,因为突兀就变得特别。
他的出现使得原本稀滞的空气流动增强,快速填塞出一种饱和感,每个人的情绪彷彿都涨满。我发现自己也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的亢奋。过去一年,我远远看着他,看过他许多次,总像行路上的错身而过,觉得是不相干的,漠然的多;但现在,擦身变成了相遇,好像一下子靠近了,情绪来得这么直接,嗑药般的脱离实际。
“姚培兄呢?”我拍拍前座的同学。
对方耸个肩。顾玲惠替她回答说:“你不知道啊!他不教了!听说他跟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补习班,比较好赚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培兄这么会设想。
陆邦慕走下讲台,手上拿了一叠纸卷。天气那么热,他却穿了一身神秘的黑。
黑衬衫、黑长裤、黑皮靴。很少有男人一身的黑像他那么好看。我不是指皮相,而是气质的顺眼。那种无色彩很难配色,质色深沉又太大众,很难穿出风格。他的身高占了便宜,举手投足有种力的美,当然也因为他的长相有棱有角,像模拟神话的石雕像。
“现在发下去的试题请大家写好,下课前交上来。”他边说边发考卷。“你们不必紧张,放轻松一点,我只是想了解大家的程度。”
发下来的试卷有填充、选择、阅读,还有翻译,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题。我不断眨眼,呼吸急促,根本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只见一堆虫在我眼前不停地变形钻动,看得我头昏皮麻。我打转着笔,一边思考。在说话的当口,动作已经进行一段时间,还在持续,应该用的是“现在完成式”,还是“现在完成进行式”?或者“现在进行式”?应该是“现在进行式”吧!因为动作正在进行,又好像是“现在完成进行式”,还是“现在完成式”……啊!不懂!
我实在搞不懂那些外国人,为什么不简约一点,非把时间感搞得那么混杂不可!
像中文,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在句子前面加个今天昨天明天就解决了,多么简单干脆。我怀疑我一辈子也学不好这种拼音文字;我跟它没共鸣。
钟响了,最后一排同学起来收考卷。顾玲惠歪头过来对我笑,问:“考得怎么样?”
我吐气摇头。结果是可预期的,好像课本上接下来的数学历史课那样可预期,好像上完最后一堂课就收抬书包回家那样可预期。
历史往往重复,没什么好期待。上一秒钟在下一秒钟就成为历史。第四室下课钟响起时,这一天就差不多成了历史。顾玲惠边收拾东西边对我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好啊,等我一下。”我站起来,把抽屉里的东西全塞进书包。
何美瑛走过来。“我不是跟你说中午放学后跟浪于约在速食店碰面。”
“我又没跟他约。”我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去,是不是?那我就跟浪平说你不去——不想去。”
顾玲惠在等我,脸上有掩不住的好奇。
何美瑛凑向我,微微倾斜着脸庞,说:“我可以这样说吗?”
她的神态有一种明知故犯,旁人看了也许觉得可爱。我不喜欢何美瑛自以为是的俏皮,不喜欢她那种姿态。我不喜欢这个,我不喜欢那个,我不喜欢的东西根本太多。
“随便你。”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难取悦,发现自己性格里的阴沉。
我没有再理会何美瑛,和顾珍惠一起离开教室。才走到楼梯,她就问:“谁是浪平?”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她不死心,又追问:“是你的朋友吗?男的对吧?听何美瑛的口气,她好像也认识。我觉得你们的关系好奇特——”
“也没什么。”我打断她的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顾玲惠微微变脸色,没再说什么。我没仔细读她的表情,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很快,她又转头对我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走到校门口时,有人叫住她,她高一的同班同学。我不认识对方,也插不上话,很自然地站在一旁,看她们谈话。她同学话说着,不时朝我看一眼,基于礼貌,她看我时,我就看她,但她很快把目光移开。我想,我也许妨碍她们说话,便略略转身,站远了一些。
“我再打电话给你。”有十分钟那么久吧,她们终于结束她们的寒暄。顾玲惠同学朝她挥个手,并不理我。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我没想大多。学校附近有公车可到火车站,但我习惯用走的,公车总站和客运总站就分别接临着火车站的两头。上了高中,尽管方向不同,但搭的还是同样的客运车,只有这种车会到我们住的聚落。
和顾珍惠边走边聊些不着边际的事,很快就到车站。走上天桥,她忽然转头对我说:“我朋友说,你好像很不高兴她跟我说话,一直瞪着她。”
我愣住,一时语塞。这是什么样的认知错乱。
“没有啊,她怎么会这么觉得?”好不容易才蹦出一句话。
顾玲惠斜挑着眉看看我。充满怀疑。她那挑眉的动作表情出于一种下意识,我想她自己根本没察觉。
“我觉得你好像是某个漫画里的一个人物。”她随口说了那部漫画的名称和角色。我没看过,当然没概念。
“是吗?”我只是谈谈应了一句。
“对啊,很像。”说话时,她脸上那表情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尖锐感,带一抹隐微的不和悦。“我往这边。”她朝我随便摆个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
我站着没动,看了她的背影一会,才转向另一个去向。桥下不远就是速食店,紧挨着一家大型连锁书店,再过去就是客运站。
我在书店待了一会,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出来。客运车是有时刻性的,不是等闲可以被期待。越过车道,对面的港口有船泊靠;天桥立在一旁往上一直延伸,仿佛连上了天堂。桥下,车站前圆环车行来来往往,对照桥上方天空闲间去来的流云,忙碌的很人间。
“阿满!”经过速食店,有人叫我。我回头,看见何美瑛从速食店跑出来。
听她这样叫我,感觉有些奇怪;我看她的表情大概也露出这种奇怪,她唤我一眼,说:“干嘛!?又不是不认识我。”
“做什么?”的确不是不认识。
他没回答,反问:“你刚刚跟那个顾玲惠在一起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