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噗哧一笑,眸底的郁色一扫而空,温柔地替小弟擦去沾了前襟都是的口水,也不忘揉了揉大弟的小脑袋。“慢慢儿吃,大姊姊去菜园子了,等会儿你们乖乖在后院玩儿,不能到溪边去知道吗?”
“小笃子大兄说溪里有好多好多鱼的。”邓甘忙咽下一口黄豆包,小脸急了。“甘儿要抓鱼,给大姊姊、小姊姊和弟弟吃。”
“鱼!”邓拾眼睛亮了起来,兴奋地在小条凳上蹦了起来。
可小豆丁蹦得再高,还是被素来温柔好脾气的大姊姊强行镇压了。
“谁都不准去溪边抓鱼!”她脸色苍白,声音严厉。
两个小豆丁瞬间吓僵在原地,大眼睛慌乱不安地盯着自家大姊姊,哆嗦着嘴儿要哭又不敢哭。
少女心一痛,面色缓和了下来,蹲身在小弟弟们面前。
“莫怕莫怕,大姊姊不是骂你们,只是……”她艰难的吞咽了一下,苦涩却强颜道:“溪边水流急,很危险的,万一……会被大鱼吃掉的。甘儿和拾儿都是好孩子,别做让大姊姊担心的事好吗?”
小豆丁们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不大明白村里的大人小孩明明都能在溪边捉鱼捕虾洗衣游水,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家里的人不行?
可他们知道阿父和阿娘都是因为去过溪边,就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啦,他们要听大姊姊的话,不能让大姊姊担心,不然就是坏甘儿和坏拾儿,不乖。
“我乖,小姊姊不乖,”两岁的邓拾忽然冒出了这句,稚气满满的小脸严肃无比。“抓鱼!坏!”
清瘦少女一怔,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门口旋风般地冲进来了一个娇小的身影,怒气冲冲地尖喝道——
“拾儿,你敢胡说八道?!”
“怕……怕……”邓拾哇地吓哭了,拼命往大姊姊怀里躲去,小身子颤抖如筛。
“大妹!”清瘦少女抱紧了小弟,清秀脸庞沉着地望向面前仅次自己一岁却显得纤细窈窕的美貌幼女,“你又和陈家大郎君到溪边做耍去了?”
邓细荆钗不掩风华的脸上掠过一丝仓皇心虚之色,随即又定下神来,倨傲地道:“大姊姊,你别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如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知道自己是在玩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她神情严峻,隐带心痛,哑声道:“细儿,齐大非偶。”
邓细那张雪白秀丽小脸透着端凝固执,冷笑道:“阿箴姊姊,我如何配不起陈家大郎君了?他只是颖川陈氏的旁支子弟,论风姿论模样,我邓细却是荞村人上之人——”
“再是没落旁支,他日后就算不得和高门贵女联亲,也自有其世家族老为他婚配良家子。”邓箴打断了妹妹的话,极力平静地就事论事。“我知道你犹记得阿父是南阳邓氏嫡系郎君,可你别忘了,十六年前,我们就已经被驱逐出族了。”
邓细脸色煞白,死死咬着下唇,半晌后,愤怒而执拗地道:“阿父阿娘都不在了,只要我们回去向祖父祖母认错,他们会让我们回邓家的。”
“回邓家?”邓箴清秀脸庞闪过淡淡讽色。
……俗谚说宁做穷家人,不做富家狗,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姊姊,你想当颜回饿死在穷巷是你的事儿,可凭什么让我和弟弟们陪你挨苦日子?”邓细被说破了心事,登时恼羞成怒。
邓甘和邓拾见姊姊们争吵了起来,不禁面色惶然,满眼惧色。
“细儿,你才十四。”邓箴闭了闭眼,努力放缓语气劝道:“你信我,待你十五及笄,长姊定会好好替你寻个善良稳妥的好夫郎……”
“嗤!”邓细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若大姊姊真有自己说的那么本事,又如何自去年及笄至今还嫁不到一门好亲事?况且谁要嫁给那些驽钝又无能的贩夫走卒,穷尽一生都在泥地里打滚……你想嫁头彘只管自己去,别当我和你一样不争气!”
“细儿!”她脸色变了。
邓细狠话撂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外冲,一霎儿就不见人影了。
邓箴怔怔地抱着小弟,衣袖边还攥着个大弟,向来清瘦挺直的身躯在这一刻却有说不出的佝偻苍凉,好似被压得极沉、极沉……
数日后,天还蒙蒙紫黑未亮,邓箴便己起身梳洗,替弟妹们蒸了最后的几只黄豆包,切细了大白菜,略略用一丁点儿粗盐和芽葱进镬里拌熟了盛起,又替不大不小的菜园子浇过水后,便往屋后的地窖钻去。
她自地窖抱出了几个瓦罐,不待拍去身上沾着的土灰,便忙着将那几只从大瓮中分装出的萝卜酱菜、灰豆条子酱菜和酸白菜,小心翼翼地摆放进竹编的背萎里,仔细用粗布掖好。
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邓箴一双巧手总是能将最平凡粗朴的瓜果什菜整治得鲜美可口,自家腌制的各式酱菜更是一绝,卖予镇上的食店换取家用。
像这样的一瓦罐酱菜便能卖上十个五铢钱(十文),可惜食店规模不大,来来去去食客有限,纵然配做小菜好卖得紧,常常一个月才耗掉了五罐子的酱菜量,而这五十文扣除买粮买日常用物,剩下的连帮甘儿和拾儿买根糖葫芦都不够。
家中长年拮据,仅能勉强糊口温饱,图个饿不坏冻不死,也难怪容貌出众、正值花样年华的邓细会一心想脱离这陋室,做那栖上梧桐树的凤凰。
她心情沉重地吁了一口气,半晌后想了想,突然又转头爬下地窖。
第1章(2)
雄鸡高啼第一声的当儿,邓箴已坐上了摇摇晃晃出村的牛车,和一车子乡亲挤挨着,缓缓朝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乃天子脚下,遍地繁华,她这酱菜说不定能赚上更好的价钱吧?
村里婆妈婶娘们见了她总忍不住嘘寒闷暖,满眼都是对她的欢喜和惋惜。
全村都知道邓家这大女可能干了,非但心灵手巧,生得跟花儿一样好看,且既温柔贤慧又晓事,乃是众人眼中顶顶好的媳妇儿人选。
只可惜了家里弟妹太多,拖家带眷的好几口人,又穷似鬼……
大家都是地里刨食的,每年辛辛苦苦耕作到年底,缴了税粮后还得备着日常嚼吃、来年耕种的种粮,哪里还有那个富余供养活外姓人?
所以尽管村里儿郎们一提到这邓家大女就脸红心跳,满眼欢喜,可一想到她身后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弟妹,满满的恋慕就被冷水饶了个心透凉。
“阿箴,唉,真真可惜啊!”挤坐在她身边的罗婶子抓着她布满细茧却仍指节匀称、好看得像玉葱儿似的小手,越想越舍不得。“是我们老罗家没本事,没福气呀。”
邓箴一怔,苍白的脸庞微微红了,婉转地转移话题:“婶子,您今儿还是到集市上卖鸡蛋子吗?听说城里人可喜欢您家的鸡蛋子了,每每都是一抢而空的。”
“哎哟哟!那可不?”果然罗婶子乐不可支,眉飞色舞的比画起来:“说起婶子家的鸡蛋子可不吹牛,个大卵黄,滋味好得不得了,上次那个什么大侯府家的买办,还特地亲自来同我买,一挑就是三十斤——”
其他村里婆妈也忍不住插嘴道:“罗婶子,你可撞见贵人啦,堂堂侯府家的买办大人,往后你也多提携提携我们,我们那些倭瓜呀口蘑呀山菜呀,可鲜了,都是城里人没吃过的,说不定贵人们就爱吃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