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是尊贵之人,高不可攀。”她声音清冷,隐含怒意。“细儿,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身分,难道陈家的事还没给你足够警醒吗?”
“对,都是我错,是我认人不清,”邓细也火了,咬牙切齿道,“是我带累你,让你丢脸,可我已经受到报应,被全村人羞辱得彻彻底底,难道还不够吗?”
“你执迷不悟,无可救药。”邓箴只觉心冷得无以复加,别过视线,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邓细一窒。自己心里何尝不知道闯下了大祸?又何尝不知今日若非长姊,自己早已性命不保……可是、可是那种活生生在众人前被剥去衣衫,羞愧若死的感觉,这个向来“贤淑清高”的长姊又怎么会懂?
而且陈大郎君对她的始乱终弃,陈家的种种糟蹋羞辱,她是势必要报复回来的——如果能够攀上镇远侯府,能拥有了权势,到时候就该陈家和全荞村的人跪在她面前哀泣求饶了!
想起那位燕大人今日的风光,邓细顿时热血沸腾,骨子里本就不安分的野心更是蠢蠢欲动。
如果她能被镇远侯爷看中……如果她能做上一国之侯的贵妾……
就在邓细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满心汹涌地盘算之际,邓箴紧紧环着两个弟弟,心神却己飘远了。
——恩公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了,若是能熬些粳米糜,取上头那一层厚厚的米油先喝些,自然是极为滋补养胃的,可万一仅有淡淡米香的糜汤引不起他的食欲呢?
——再不便是煮一锅鲜香的鱼汤,生滚几回后,放几片雪白溢着豆香的黎祁,滴两滴白麻油,恩公应当会喜欢吧?
胡思乱想间,马车一路驰向京城……
在燕奴的“冷笑镇压”下,不安分的邓细还是只得乖乖跟两个弟弟住进了别院,邓箴则是抱着两瓦罐的酿物,进了高大巍峨的镇远侯府。
不顾舟车劳顿的疲惫,邓箴立时就在侯府正院的小膳房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汤,熟练地熬了一镬浓稠泛香的米糜;自大水缸中捞了只鲜活的草鱼,只用最鲜嫩滑口的鱼腹,抹上少许盐,搁两枚乌梅脯,就在笼上大火蒸。
趁隙又切了嫩香椿叶,拌蛋汁烙成了香椿蛋饼子,最后并那一小镬米糜、一碟子乌梅脯蒸鱼,交与亲自来端的代叔。
“邓小娘子果然好手艺。”
邓箴没忘了自己入府后就得装聋作哑,因而只是腼腆一笑。
待代叔离去后,邓箴又在掌心画写几字,婉拒了一清秀奴婢欲领她到住处的提议,坚持守在灶旁,等候送往侯爷房中饭食的结果。
若是不合他的胃口,她还能赶紧做些别的呈上去。
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能吃得下,这才好服药啁!
她靠在灶台旁的大案桌上,心下惴惴不安……终究是安稳不得,索性检视小膳房里都有些什么菜蔬食材,盘算着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美味又易克化的吃食。
第6章(1)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卫风·木瓜》
因着一场激烈的发病,默青衣脸色苍白疲倦地靠在锦墩上,白玉般清俊的脸庞消瘦憔悴得令人心悸,唯有一双深邃黑眸依然明亮如星,目光灼灼地审视着手中的锦帛。
“侯爷,您现下身子要紧,军务之事就暂且先交由他们处置,太医都说了您得好好安养着,不可再劳神了。”代叔提着螺钿攒花食盒,心疼地叨念道,“而且您再没胃口,多少也得吃一些,要不怎么喝药呢?”
“胸腹沉甸甸,总堵着,”默青衣抬眼,微微一笑。“强吃下不舒服。”
“那您尝尝这个可好?”代叔殷勤地将食盒打开,——摆在小案前。“邓小娘子特地入府为您做的,看着就极为爽口的。”
他持着锦帛的手一顿,清眉蹙拧,面色有些不豫。“胡闹!她并非我侯府奴仆,你们不该——”
“都是老奴该死。”代叔低低躬身,还是努力劝道:“可邓小娘子确实庖技一绝,只要是她做的吃食,您总能多吃几口。侯爷,现在没什么比您的身子更重要的了,老奴甘心领罚,但求您别跟自己的身子呕气啊!”
“代叔,”默青衣神色有丝恍惚悲伤,随即恢复如常,平静道:“本侯这身子一时半刻无妨,就不用劳烦到外人了。”
“本侯确是口淡,拿下去。”他闭上眼,直待一阵晕眩过后,复又开口。“把人送回荞村,以后莫再打扰,否则府规重惩。”
“……诺。”代叔眼眶微红,满心焦灼苦楚地退了下去。
当代叔脚步沉重地提着食盒回到小膳房时,见到那个娇小清瘦的忙碌身影,心情复杂之至,最后也只能一声长叹。
“邓小娘子,劳你白走一趟了,此乃侯府之过,稍待老夫会备上金银若干、锦罗数匹以做赔礼。”代叔客气地道,“老夫这就命人备车送你们安然返家。”
她睁大了清灵澄澈的双眼,难掩一丝讶异错愕,急急比画写下几字:不合侯爷口味吗?
代叔摇了摇头,苦涩道:“侯爷性情虽好,执拗起来却谁也勉强不得。”
她满眼关怀焦虑,又匆匆写下:府上可有长辈可相劝?
代叔迟疑了一下,想起如今侯爷仅存的亲族只有安定伯府那些专门恶心人的……
呸!与其要求伯府亲眷,还不如飞隼捎信给伴皇驾到东岳祭天的几位侯爷挚交,请他们其中一人告假赶回规劝侯爷。
只是此番皇上前往东岳祭天,事关重大,定国侯、关北侯、冠玉侯皆一路护卫,京城要防重任便全交付到自家侯爷手上,一方面是圣上体谅侯爷身子骨受不得颠簸,一方面则是信重侯爷至深,知道侯爷定能稳稳压制住京中某些不安分的王公。
唉,自家侯爷若非为此身兼多职,日夜殚精竭虑,这次发起病来又怎会来势汹汹?
只是个中种种机密情由,自然是说不得的。
邓箴看着食盒中未动分毫的吃食,一颗心不自禁揪扯了起来,冲动地画写:可否让小女再试一次?
“这?”代叔一怔。
邓箴心念剧动,纤指如飞地写下:敢间老人家,侯爷自幼最喜食何物?
“侯爷……是自胎中便中了蛊毒,当时老侯爷广求天下名医奇士入府解蛊驱毒,可惜只能压抑而无法拔根,故自幼时起,已是山珍海味也尝不出其中滋味的十之一二。”代叔一双苍眉沉思地蹙起,感伤地道:“所以说来惭愧,老夫竟无法回答小娘子这个问题。”
他竟中了盎毒?还是自胎里就种下的……
邓箴心一咯噔,脑中蓦然闪过了个隐隐的恐惧与猜测,可又随即被理智狠狠压下。
不,不会,是她多想了。
她定了定神,迟疑写下:那侯爷可喜甜食?
代叔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恍然想起,“哎呀!小娘子这么一提起,我倒是想起了,侯爷幼时……约莫是三岁左右,有一度极嗜食白茧糖,只不过后来因江米易积食难化,便不允再吃了。”
她心头一松,不禁微笑了起来。江米软糯沾粘,做饵食自是可口,若怕难克化,便混些许稷米也就是了。
邓箴嘴角轻扬,愉悦地画写着:如此,小女知道了。
长长的垂幕下,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半靠着,青丝三千丈披散在肩后,时不时喘嗽难禁,闷咳得仿佛就要咯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