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府这边,独彧伏案处理着公务,老九眼观鼻、鼻观心的在一旁伺候着,亲王府规矩复杂,整个朝阳院里穿着清一色制服的侍女个个垂着头,宛如隐形人般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四处皆置有三、四尺掐丝珐琅或景泰蓝的巨大熏笼,温暖如春。
老九看着独彧手上的公事告一段落,已经让人端上沏好的浓茶。“殿下,歇会儿吧,你都忙了半晌了。”
独彧来封地已经有数月之久了,时间够他看清许多事情。
北越地处北方,历来就冷,说是苦寒之地不为过。夏天的时候,封地贫瘠,农业不行,一到冬季,天寒雪多,更是冰封的世界,除了要面对这些问题,还有入不敷出的税收,宗人府拖欠的俸禄,这一项项致使连日常支出都不够的窘境。
面对这些,他早有心理准备,他本就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皇子,北越更不是什么富饶的封地,宗人府那些扒高踩低的老东西不趁此机会多踩他几脚,污点黑心钱,怎会甘心?
于是他雷厉风行推广适合此处地理环境的高产量作物,如马铃薯、番薯、蔷奢、高粱、玉米、小奢,甚至种上抗寒性比较强的茶叶,试着改变土地性质。
商不行,他让自己人到处去做生意,把治下的特产贩卖到外面,再把外地的东西引进来。
如今不过几个月过去,还看不到真正的成效,但是长此以往,他有把握北越会在他的治理下改头换面的。
未来看似困难重重,艰难险阻,但是他当皇子二十年,带着病低调过日子,表面上碌碌无为,也并非素着过日子的。
试问,一个又病又弱,没有父母看顾的孩子是怎么熬过那段没有人呵护的日子?屡屡拖欠分例是家常便饭,其中还包括了月例银子,得到的分例不过就是些布料饰物茶叶炭什么的。他是男人,他有他的骄傲,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软弱。缠绵病榻那段日子,他近乎疯狂的嗜书、苦学,那座冰冷又血腥的皇宫,藏书可是天下之冠,而五皇子的头衔对那些老学究和大儒还管用,他想看什么书都有。
二十年来,他看遍了所有的典章书籍。
人脸他记不住,文章典籍他却能过目不忘,因为身体病痛,他还尝试去学了医和武功。
那些人想看他卑躬屈膝、怯弱的样子,他偏不,他暗地里让自己人去做生意,虽然要暗着来有些辛苦,但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的确赚到了无数的黄金屋。
父皇给了他北越这块贫地,他也毫无意见的接受了,只要他离开那座皇宫,离开那些令他作呕的人,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
独彧把浓茶喝了。
“不如到王妃的粹芬院走走,听说那边的暖房培育出新品种的牡丹,一个花瓣儿就有咱家的脸盘这么大,听着挺稀罕的。”王妃和殿下的感情不好,他们这做下人的也很难为。
然而独彧什么反应都没有。
老九暗忖,这是连过场都不愿意了吧。
这婚姻是皇太后做的主,殿下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虎的余地,大婚那夜,两人就大吵了一架,日后夫妻对看也是冷言冷语,殿下拂袖而去是常事。
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本就谈不上喜悦还是倾心,普天下的家庭谁不是这么凑合着过日子?过着、过着,孩子生了,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但是殿下毕竟是天之骄子,没必要去迁就一个总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女人,就算是正妃也不行。
因此夫妻感情越来越远……应该说从来没近过,而他们这些下人只能干着急。
一到北越后,殿下干脆连王妃那边也不去了,吃、睡、办公全都在这朝阳院里,何况殿下如今屯着千头万绪的事,就连他也没敢拿王妃的事来烦殿下。
瞧,眼下不是趁机说了一嘴吗?就碰了壁。
“要不,老九讲些事给殿下解闷?”见好就收向来是他的强项,见风转舵他做得也不差,不过这些都有个前提,对象必须是他的主子。
独彧没有说好还是不好,闭起了眼,身体斜躺在锦椅上,纤长的睫毛在他俊阵下方形成一扇阴影。
“奴才听说那褒正涛已经接了骈州知府位置,连同一家三口都来了。”
“褒?”
看见主子有反应,老九更加卖力。“殿下不是让云荣禄赏他一点什么,他倒是识趣,把人扔到北越来给殿下使唤呢。”
“晤。”他想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让他印象更加鲜明的是一个女子,她很美,却不是他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却有种神奇的力量让人错不开眼,彷佛是聚光体。昏暗的地方因为有她也变得明亮耀眼许多,尤其她一双宝光璀灿的大眼,似乎暗藏了所有的星光在里面。
他向来记不住人,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不料一经提及,脑海里随即想起一道柳条似的纤细身影。
“听说这位褒知县要离开同安县时,百姓们夹道欢送,绵延数里,能得百姓们这般爱戴的地方官着实少见。”
老九在宫中浸淫三十几年,这么夸奖一个人并不常见。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他的唇微微勾了下。
“殿下,你这就冤枉老奴了,老奴是想起了褒姑娘对宣姑姑还有一份救命之恩,老听她嘴上唠叨这才记上的。”
府邸分外务与内务两部分。
外务由总管太监老九和长史管理,内由另一名太监和掌事嬷嬷管理,而宣姑姑自从来到北越后便取代了齐姑姑的地位,和老九成了同事,因此他才有这一说。
严格说起来,褒姑娘对殿下也有救命之恩,宣姑姑倒成了顺便的那一个。
“陛下年纪大了,这些年越发昏聩,朝纲混乱,而良知尚存,依旧愿意为民做事,守护一方百姓的官足够难得了。”独彧肯说这么长的句子,还是夸奖人的,真的少见。
皇家的事哪是老九一个太监能参与的,就连半句逾越的话都不能说,主子可以基于父子间的冲突不愉快地抱怨个两句,他一个下人哪能说什么,自然是赶紧把话题转开。
独彧托着腮,用他那宛如墨玉的眼看着柱上的云龙纹。“她救了本王和宣姑姑的命,只给了她父亲知府的位置,那姑娘什么好处都没落着,她好像是亏了。”
“能救殿下于万一是她的福气。”这就是很纯粹的狗腿了。
独彧睐了老九一眼,这人哪,就算他说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会颔首称是。“不如你替本王想想该给她个什么好?”
给赏啊,老九的脑袋一热,“殿下的侧妃之位还是虚悬着。”
独彧连一瞥都收回来了,眼暗这回是真的阖了起来,权当老九的话是放屁一般。
老九那个急啊!
他是个太监,注定一辈子没有后代,殿下是他一手带大的,和他的孩子没两样,可殿下都年过二十了,许多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子,屋里早己充满小娃娃的笑声,殿下和正妃却夫妻感情不睦,都大婚两年多了,夫妻别说同房过一个晚上,就连说话的时辰都不曾超过一炷香,这怎么生得出孩子来?
子嗣原本就是大事,尤其在皇家,女人最大的责任就是绵延子孙,若连孩子也不会生,这女人再能干再漂亮,皇家要着也没用。
何况殿下连挨都不愿挨王妃一下,他这老人想抱软绵绵的娃,,逗就会咯咯笑的娃,这希望注定要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