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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推推正在折迭冬衣的姊姊,安慰道:“不要担心,接机的人都联络好了,而且这次有个学姐的哥哥一道搭机,很安全的。外币都换好了,照你说的各种币值都有……其实你不必担心我,我住宿舍,有人照应。倒是你应该多注意自己,你的脚好像怪怪的,是怎么了?”

  “小扭伤,好得差不多了,没事。”雁西笑,因为是强颜欢笑,反倒可疑。

  但雁南满心都是想离枝高飞的兴奋,无暇顾及姊姊的忧愁,转个身便忙着和来电话别的朋友谈笑去了。

  雁西想,自己太倒霉了,为何偏在那尴尬时刻让老太太撞见呢?

  没见过精神如此矍铄的老太太,全身上下保养良好,背脊挺直,满头银发,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珠灰色改良式旗袍上头看不见一点皱褶,岁月累积最显着的部位是镜框下的那对利眼,淡淡一扫,威严尽现。

  雁西当时坐在沙发上,浑身发凉,神经紧绷,以致于范君易和老太太的尖锐对话她完全无置喙余地。

  “她的脚怎么了?”老太太发问的对象是范君易,完全无视雁西存在。

  “扭伤了。”

  “多久了?”

  “两个多星期。”

  “那怎么做事?”

  “我有手有脚,谁做都一样。”

  “……看来你最近过得挺不错啊。”老太太四面环视,口气闲凉。

  “是不坏。您老人家弄了个手脚利落的家务助理给我,还能不好么?”

  “嫌我多事?我可以立刻请她走。”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对冯小姐不是很没诚信?”

  “咦!你倒懂得体恤人家,怎么就放着自己公司这么多员工不管?”

  “……公司还有其它负责人。”

  “所以是把责任都推卸给别人?”

  “我有我的考虑。”

  “我看你考虑的只有你自己。”

  “奶奶,谢谢您专程来给我醍醐灌顶,我顺道替我爸爸谢谢您。对了,有个不情之请,要麻烦您老人家配合。”

  “……”

  “这栋屋子大门的所有复制钥匙我决定全数收回,省得我再花钱请锁匠换锁,而且万一日后屋子遭了窃,也不会产生误会。”

  老太太镇定如常,吩咐刘小姐:“钥匙给他,以后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谢谢奶奶。”范君易夸张地作了个揖。

  老太太踏出大门前,回头再抛下一句:“真可惜,我一直以为你比你爸爸还强。”

  范君易面无波动,雁西到此心里只有三个字感言——死、定、了。

  她大感不妙,微跛着腿追出门外,张手拦在两位女士面前,迫不及待说分明,“范先生最近真的好多了,生活起居都很正常,他今天只是心情不太好——”

  “我看不出来他心情不好啊。”老太太扶了扶镜片打量雁西,“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我老了,他父亲我都管不动了,我哪还管得动年轻人?”

  “那我是不是——”

  “我们会和朱小姐连系。”刘小姐接口,公事公办的表情,但朝雁西短促一瞥时,不经意流露出存疑的眼神,然后环着老太太的肩快步走出庭院大门。

  雁西目送两人离去,无法分辨老人家是撒手不管的意思还是纯粹感叹,只确定这一场会面以不欢而散作收。那么她呢?老人家怎么看她?

  她想致电朱琴为自己开脱,却不知从何解释起,难道她能这样说:“我不是不向您报告,实在是这一跤跌得太厉害了,不是我推拖不做事,是范先生宅心仁厚,所以代劳了所有家务,让我好好养伤。所谓留得青山在,早点痊愈才能完成任务啊。至于那天老太太看见的不是事实——我是说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事实,我和范先生只有单纯的主雇关系,没有不可告人的内情,请老太太明察。”

  不,她一句也说不出口。当初应该坚持回家养伤的,现在别说尾款,就连第三期款恐怕也泡汤了。

  “但是我这么努力……”忍不住迸出一句,一阵委屈泉涌,她的泪就要掉落,雁南从后面轻拥姊姊,“别难过啊,想我就来看我啊。”

  于是雁西索性尽情飙泪,把一路以来积压的委屈全数释放,那始终提心吊胆的心情因大量泪水而得到彻底纡解。

  雁南不知所措,第一次知道雁西手足情深若此。

  哭到哽咽,手机来电,雁西泪眼婆娑接听,范君易直着嗓音劈头就问:“你今晚会回来吗?”

  雁西赶紧抹去泪水,清清喉咙,回道:“我不能。明天一大早要送机。”

  “你回去两天了,你一开始没说清楚。”口气明显不悦。

  “……那您扣我薪水好了。”

  “你忘了,雇用你的人不是我。”

  她吸吸鼻子,扶着额头,忍耐答复:“对,您说得是,我应该向老太太请假。”

  “但你服务的对象是我。”

  “……”她闭了闭眼,蓦然激动呐喊:“对!是你!可是现在也没差了,你们祖孙俩可不可以先协调好再来找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到底要什么?我悟性太差,我辞职好了——”

  “你不是缺钱?”

  “你——”她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对,我计划去抢银行,工时低报酬高还不用看人脸色,一把枪拿出来全都乖乖听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

  雁西顿时语塞,按下结束通话键,望着目瞪口呆的妹妹,她收起了泪水,挤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我这位雇主喜欢跟我开玩笑。来,我们再检查一次行李吧。”

  飞机起飞了,雁西打开手机,确定了时间,才疲倦地从机场大厅离开,决定搭乘公交车回台北市区。

  之后呢?该去哪里?车程太短,来不及思考出答案,终点站到了。

  下了车,雁西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前进咖啡馆继续精神奋战吗?不,她今天精神特别低靡,坚强的汤老板感受不到任何威胁的。

  那么去看母亲吧,她想念母亲。

  转搭了另一班公交车,直赴赡养院。

  母亲正在熟睡中,她拉了张椅子在床畔坐着,盯着,一颗心平静下来。

  她坐了一小时,动也不动,直到巡房医师找上她,和她谈论母亲的病情。

  “没退步就是进步,还是继续支持性治疗。前几天你妹妹来看她,她表现得很激动,手指甚至能自主抓握,显然你妹妹对她有正面作用,如果可以,请妹妹多来探望她。”中年男医师善意提醒。

  她犹豫了一下,“我妹妹出国念书,会有一段时间不方便来,不过我会尽量来看她,我也吩咐看护了,特殊营养剂该补充就补充,费用不必担心。”

  “那就好。”医师拍拍她的肩。“家属能全力支持是最好的。”

  雁西不禁在心里反问,那么谁来支持她?

  走在长廊里,虽是炎夏,近郊的风还算清凉,一阵阵迎面轻拂,午后阳光明亮,她却琢磨着一桩不得不考虑的幽暗决定。

  拿出手机,她按下了内键的号码,对着手机里职业化的亲切女声道:“林小姐,我是冯雁西,请安排个时间帮我家估价吧……”

  合约若终止,母亲留下还在贷款中的小公寓就要留不住了。

  留不住的若只是房子,雁西觉得这样的人生损失不算太糟,她想留住的偏偏是人,难度更高。

  手机响了,她打开接听,是朱琴。

  “你是怎么搞的?说好保持联络的不是吗?昨天怎么关机了一整天?”

  “我忙,忘了充电了。”她提不起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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