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敏凤好奇地翻了几页,只知道那是一本关于金融或股票之类的英文书籍。
“呃……我的工作。”耿仲平答著:“帮出版社翻译原文的教科书。”
他的表情有些心虚,他今天请病假的原因不是因为小感冒,而是因为出版社翻译的稿件截稿在即,他若不赶工,恐怕会来不及交稿。
“你的工作?骗人!”敏凤很快地反驳。“怎么可能!你才高一!怎么可能做翻译?”
她不愿承认这个卑贱阶级的讨厌鬼,会有任何方面的才能!他应该是个除了虚伪之外什么都不会的人才对!
“因为要赚学费……”耿仲平想了半天,才找出一个简单的答案。
事实上,他的语文程度一直不错,自从国小认识了隔壁在当编辑的林叔叔后,就常常接一些中文校稿、誊写的工作赚取费用。
后来听说翻译费的价码颇高,他才发愤图强开始学英文、看翻译教学的书籍,他利用一个暑假的时间不断练习翻译,并免费替林叔叔的翻译教科书做校正,如此练习下来,一直到国三,他终于成为出版社的正式翻译。
而他也特别偏爱经济、金融方面的教枓书,经过一段拼命学专有名辞的艰涩时期后,现在他翻译起这类书籍已经得心应手,几乎不需要用到字典。
“又是赚钱!”敏凤下意识地嘲讽著,浑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自从耿仲平参选以来,她一直认定这个只会打瞌睡的对手毫无优点,全靠那几个高年级学长帮忙才有支持者,可是此时眼见他也有著深藏不露的才能秒下令她自信心大受打击,才忍不住出言攻击。
耿仲平没有马上回话,只是安静地看了她半晌,才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嘲讽或苦涩的意味,只是单纯和善的笑容。
“我们家不是很有钱。”
俞敏凤一愣,他的笑容好温暖,竟这么简简单单宽恕了她的出言不逊。
“看得出来。”她仍忍不住咕哝一声,随即有些后悔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对了,你找我有事吗?”耿仲平毫不介意的转开话题,把床畔的书本整一整抱在怀中,腾出一个位子。“不好意思,我房间很小,只能让你坐在这里。”
敏凤看看他的床畔,莫名其妙的脸一热。
这男生是个白痴吗?
她是个女生耶!单独跑来男生房间已经够糟糕了,现在他竟然还要她坐在他每天睡觉的床上。
“我不要坐!”敏凤没好气地说。
“噢。”耿仲平手足无措的放下手上抱著的书,环顾房间也找不出更适合的位子给她,忍不住搔搔乱发。
他似乎一不知所措就会做出这个动作。敏凤美丽的大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尴尬的样子。
他的头发鸟黑浓密,配上睡眠不足的脸,常常给人一副刚睡醒的感觉,不过却不难看也不邋遢,反而有些孩子气。
据她所知,班上有好几个女同学对他很有好感……
不过,这关她什么事啊。
“关于学生会长竞选的事,我想跟你谈一谈。”撇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敏凤清清喉咙,正经八百地说。
“噢。”耿仲平点点头,等她开口。
“我想再问你一次──”他的眼睛澄澈坦率,令敏凤心里的不安益发增加。“你可不可以退选?”
耿仲平一怔,眉头慢慢聚拢。
上回听完学长的话,他已经暗自决定参选到底。
这几个星期,学长们花了不少时间、精神在替他助选,尽管他一开始极度不愿意,不过随著温学长理性、感性的劝说,他也开始对学校里面“外校生”所得到的不平等待遇,渐渐关切起来。
虽然对大人们来说,这只是一次小小的选举,不过正如温学长所说的:“小世界也有小世界里的大事件,学会不平则鸣和革命才是少年们该做的事。”
“你不答应?”敏凤扬起声调,在心里低劝自己耐住怒气。“连我求你也不行?”
她这辈子可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
“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耿仲平面色微红,却口吻坚定。
“你!”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决绝的一口回拒,敏凤杏眼圆睁,握紧拳头。
“很抱歉……”
“你……”敏凤怒不可遏,眼角晃过他桌上凌乱不堪的稿件。“不然这样好了,你不是很想要钱吗?你要多少?我给你,你退选。”
这应该是很合理的交易吧!她也相信不管耿仲平开价多少,她都有办法向爸爸拿到。
敏凤满意地盘算著,话才说出口,耿仲平倏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修长的身材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平日温和的脸庞忽然冷凛冰冻。
敏凤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吓人的样子,不自觉退后了一步。
耿仲平绷著脸,步步迫近她,忽然伸出手横过她头顶。
“你、你要干嘛?”敏凤不住的退后。
“请你离开。”他的眼眸冰冷而黑亮。
“你……”
“谢谢。”敏凤还来不及发怒,耿仲平面无表情地说完,当著她的面关上房门。
※※※
下雨了。
窗外滴答滴答的响起雨水打在铁皮窗沿的声音。
耿仲平看著越下越大的雨,心里的郁闷也越来越重。
“仲平!”
门外传来敲门声和妈妈的呼唤,耿仲平连忙上前开门。
“跟同学吵架了?”见儿子闷闷不乐的样子,耿妈妈温柔地问。
耿仲平点点头,简单的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对妈妈叙述一次,没想到妈妈竟然笑了。
“没想到你也会为这种事情生气啊。”耿妈妈有趣地说。
从小看著耿仲平长大,耿妈妈怎会不知道儿子的个性。其实她一直觉得儿子是个特殊的小孩,也是她所见过的人当中,最不在乎别人看法的人。
而且自从他六岁那年,父亲过世后,他们孤儿寡母听过的闲言闲语何曾少过,这孩子也一直不以为意。
别人以为是仲平迟钝或没脾气,可是她知道,儿子只是比一般人的性子要更温厚,更能原谅别人的错误罢了。
而今却没想到,仲平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女生毫无杀伤力的话语而气愤。
想必儿子心里很在意人家吧!
耿妈妈若有所思地看著儿子苦恼的模样。
“妈,因为这种事情生气,我是不是很傻?”
“不会。”耿妈妈笑了。“你同学看起来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吧。对他们来说,或许还不够成熟到可以体谅别人的处境,也还没学到除了用金钱以外的方式处理问题。”
“我知道了。”耿仲平颇为后悔。
“雨下这么大,她一个小女生,淋湿了很容易感冒。”耿妈妈把儿子往门外一推。“多拿把伞出去看看,如果还没走远,就去送伞给她。”
耿仲平点点头,拿著妈妈递来的伞,套上鞋子,急急忙忙跑下楼,出了公寓没多远,耿仲平就看见一个眼熟的男人正在和俞敏凤说话,并且不断逼近她。
“敏凤!”他喊著,一面跑过去。
“耿仲平!快救我!”敏凤刚一出来,就被原先上楼前刚看过的酒醉中年男子拉住,怎么也挣不开,对方还一直喊她“婷婷”,她既脱不了身,又解释不清。
“婷婷!我好想你!”那醉汉不由分说的抱住她,惹来俞敏凤的惊叫连连。
“黄伯伯!”耿仲平一认出对方,连忙上前排解。“黄伯伯,她是我同学,不是婷婷!”
“婷婷!我的婷婷!”醉汉完全听不进去,一迳的抱住她,敏凤叫得更大声了。
“你先不要叫好吗?”耿仲平亟欲安抚黄伯伯的情绪,忍不住对一脸恐惧的敏凤说,她竟也乖乖住口,耿仲平这才转头使力扳开黄伯伯紧搂不放的手。“黄伯伯,你又喝醉了。她真的不是婷婷,你看清楚!婷婷的头发很长,到腰,可是这个女生的头发只到肩膀,你看清楚。”
耿仲平劝慰的声音很温和,醉汉努力睁大眼睛,愣愣看了俞敏凤半晌,终于放手,瘫坐在地上。
“婷婷!她不是婷婷!”
惊魂甫定,敏凤捂住心口,杂乱无章地说著:“哪里有电话,我……我要报警!”
“不要,黄伯伯只是喝醉了。”耿仲平把两把伞塞到她手里,努力扶起被雨淋湿的黄伯伯走进骑楼。
“不行!太恐怖了……我要报警。”敏凤白著脸,声音颤抖,转头要跑,却被耿仲平一手拉了回来。
“请你不要报警!”耿仲平焦虑地说,浑然没察觉自己的力道过大。“黄伯伯只是因为喝醉了酒,看到你,让他想起过世的女儿。他没有恶意!”
俞敏凤看著瘫在地上的男人,心头泛起了一丝丝怜悯,但随即想起六岁那年跪在她家地上的那对父子,和父亲说的话,同情心很快的一闪而逝。
“不行!他这样随便喝酒、攻击别人就是不对。”敏凤甩开被他扯痛的手,口气冰冷地说。
“不要这样,敏凤。”耿仲平急切地说:“黄妈妈身体不好,如果黄伯伯有什么事情,没人能照顾她了。”
“可是他做错了事情,就应该负责!”
“那谁该为他负责?”耿仲平不自觉加大了音量。“婷婷被坏人杀死,警察到现在还抓不到凶嫌,谁该为她的死负责?”
“我……那又不关我的事。”敏凤嗫嚅著,随即心思一转,口快地说:“要我不报警,除非……除非你退选!”
“你!”耿仲平为之气结。
他一直以为敏凤只是比较高傲、脾气不好的富家女,却没料到她竟然会利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要求他退选。
“怎么样?如果你不答应,我不只报警,还会跟我爸爸说,叫他的警察朋友严格查办。”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越是正直善良,她就越想激怒他。
“好,我答应你!”耿仲平一咬牙,说出他自认此生说过最重的一句话。“希望用这种手段得来的学生会长,你能做得安心!”
“放心!我会的!”俞敏凤高傲地抬起下巴。“伞还你,我不希罕!”
敏凤丢下他的伞,挺直背脊,高傲地走入雨中。
莫名其妙的眼泪,伴随著大雨,从她的眼眶滑落。
她知道她做错了,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头。
而且为了父亲的期望和她对震东哥的心意,她也不能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