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是她吗?为何她会有个弟弟,她又为何会遭人威胁杀了自己的枕边人呢?
难道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因为担心他再也醒不过来,才会作了这般可怕的梦?
程思曼紧紧揪着胸前衣襟,至今她仍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梦里的惊惶无助是那般强烈的绝望与心痛。
那个前路茫茫的女人……她没有选择。
程思曼咬牙,心口沉沉地透不过气,眼眸异常的酸楚,隐隐含着泪光。
明朝,北京,昭武郡王府
窗外月色如水银倾泻于地,枝头梅蕊恣意展露风华,窗内,一位身穿梅花缠枝百褶长裙的美人盈盈立于几前,焚香点茶。
素手纤纤,挑了些茶末置入茶盏,接着执茶瓶,将煎好的沸水注入茶盏,再以茶筅击沸茶汤,使茶末与水交融,泛起汤花。
这汤花的色泽与图形,最是考校一个人的点茶功力,有些高手甚至能在茶盏中点出文字,以茶写书法。
香雪并不玩那样的炫技游戏,她只是专注地想点一盏清香好喝的茶。
这茶,是给正坐在书案前写信的男人喝的,他似是遇着什么难题,眉宇微锁,下笔极是慎重,改了又改,连续揉掉好几张信纸。
即便只是往字纸篓快速瞥一眼,她也能看出他写的是行书,字迹飘逸潇洒,其中还带着苍劲,显示出此人的气度坚毅,胸怀从容。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原是这般允文允武的英雄人物。
这样的人,也难怪招来忌惮……
香雪素手一紧,缓缓放下茶筅,将点好的茶盏置于茶托上。
朱佑睿正好也写完了信,将纸上墨迹吹干,折了几折放入书函里,用印封缄。
这信是要写给宁夏游击将军仇钺的,他是陕甘总督杨一清的爱将,据他那日在图书馆查到的数据,过了这个年,安化王朱置翻将起兵谋反,由仇钺率军平定,之后杨一清和张永商议,上折密奏刘瑾参与此事,因而扳倒刘瑾这个被民间戏称为“立皇帝”的权宦。
他与仇钺有私交,虽然不能确定安化王之乱是否为真,但还是决定在信中隐讳地提醒仇钺几句,若能消弭一场乱事自是最好。
而如若一切为真,也可证明他和曼曼在数百年后的相遇并不是南柯一梦,他是真的穿越时空了……
“爷喝杯茶吧!”
朱佑睿一凛,抬首望向那个托着茶盏、亭亭玉立于自己身前的女子,她眉目如画,身上散发一股清幽梅香,唇畔噙着温柔笑意。
他看着,不禁痴了。
“爷?”他的眼神太过火热,令她有些慌。
他一震,略微窘迫地接过茶盏,低唇啜饮,果然是清香缭绕,回味犹甘。
朱佑睿品着茶,神情掩不住一丝黯然。她长得太像曼曼了,他总是不自觉地看得入神。
香雪见他这惆怅的神情,若有所悟,他怕是又想起那位姑娘了,那位芳名曼曼的姑娘。
他曾告诉她,她和那位姑娘容貌颇为神似。
可她不是曼曼。
这段日子,她总觉得他看着她的时候,其实是透过她看着那位曼曼姑娘,他们夜夜同榻共眠,曾有几次,她无意间滚入他怀里,而他紧紧搂着,气息粗重,显是动了情欲,却死命地忍住。
软玉温香在怀,她又长得像他的意中人,可他竟能忍住不和她亲近。
她就这般没有魅力吗?
“你怕她生气吗?”
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里,半梦半醒之间,她曾低声问他。
他挣扎于情动的边缘,模糊地低应一声。
“为何?”她忍不住问。“我只是个侍妾,就算……那也没什么,她又如何会怪你?”
以他堂堂郡王爷的身分,除了正妻之外,有几个姬妾也很寻常。
“不成的。”他盯着床帐,似嘲非嘲地低语。“曼曼生长的那个地方,男人和女人是平起平坐的,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就只能和她肌肤相亲,不能再碰别的女人。”
“怎么会?”她不相信。
“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个时代是这样的。”
那个时代?她听了有些迷糊,怀疑是自己睡意太浓,神智不清听错了。
怎么他说得好似那位曼曼姑娘不是身在这大明朝呢?
她还想追问,可他不想说了。
“睡吧!”
她只能暂且将满腔疑惑压下,也跟着沉沉入睡,醒来时,也不能确定夜里是否真的有过那番对话……
第9章(2)
香雪正怅然沉思时,窗外蓦地传来一串爆竹声响,她怔了怔,往外一望,只见火树银花在夜空灿烂。
如今正逢年节期间,不时会有百姓放鞭炮、玩烟火,为京城夜色平添几分绚丽风采。
朱佑睿见她一脸向往神色,心念一动,温声问道。“你想出门吗?”
“什么?”她一愣。
“今夜是上元节,灯市胡同那边有灯会,通宵达旦,很热闹的,你想去瞧瞧吗?”
“可以吗?”明眸倏地绽放璀灿光芒。
他微微一笑。“自然是可以的,穿暖一点,我带你去外头走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夜色清寒,香雪整个人裹在一袭厚厚的连帽白裘大氅里,只露出一张精致小巧的脸蛋,更显得眉目灵动。
她在闺阁时曾读过几本诗词,她十分喜欢这首〈青玉案〉,之前在家乡也逛过几次灯会,但那是小县城,哪里比得上如今在天子脚下这般繁华似锦?
直到今日,她才真正亲眼目睹“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缤纷绚烂,璀壤光华。
灯市胡同里有一座座张灯结彩的灯楼,这些都是城里的权贵富户斥资打造的,有凄清唯美的嫦娥奔月,有逗趣热闹的八仙过海,各式各样的灯笼争奇斗艳,教人目不暇给。
沿路有摊贩叫卖小吃,也有猜灯谜活动,猜对谜底的可得到一盏灯笼,人们相互拥挤着要观看谜题,指指点点。
“要过去瞧瞧吗?”朱佑睿见香雪伸长了脖子往人堆里头张望,有些莞尔,淡淡笑问。
她点点头,因为自己的急切而有些羞涩,芙颊晕着霞色。
他横展手臂挡在她身后,护着她顺着人流走过去,两人肩并着肩看人猜灯谜,有人猜中了狂喜地大叫大跳,她嫣然一笑,似是被这番热闹触动了,也跟着兴奋地拍了拍小手。
朱佑睿不觉侧过头去,瞥了她晕红的脸蛋一眼。
从小养在深闺,之后又入了宫,这女子怕是从未像这般逍遥自在地出外闲逛吧!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个最寻常的上元灯会,可她却看得如此尽兴,乐不思蜀。
他恍惚地想着,神思悄悄地飞到遥远的五百年后,在那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时空,女人也可以跟男人一样抛头露面,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那里,有一个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
他的曼曼。
如果曼曼来逛这灯会,也会像他身旁的佳人一般喜动颜色吗?他闭上眸,脑海浮现她舔着冰淇淋的娇俏神态……
嗯,她一定也会的,或许会比香雪更兴奋,会拉着他对每一盏特别的花灯指指点点,嘻笑玩闹,他几乎能听见她那如水晶撞击般叮咚悦耳的笑声。
如果能再听见她的笑声,能再看见她甜蜜的笑颜……
朱佑睿幽幽叹气,下意识地抬手抚弄搁在胸前衣襟内的那块镇魂银锁。
有时候,他真的会有股冲动,是不是拿下这块银锁后,他便能回到曼曼身边去了?百般挣扎,终究还是无法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