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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适逢初一,一大清早,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一打开,早就彻夜守在城外的民众立即像汛期的梅溪那般气势汹涌地往城里涌入,一下子就将梅川镇的每条道路都塞得满满的。有些迫不及待的小贩一踏进城门便开始叫卖起来——

  “草鞋草鞋!卖草鞋!一双只要一个巴掌大的菜窝窝!”

  “卖碎布!各样的碎布,啥色都有,耐磨耐用,拿啥来换都可以!都收!”

  “桑葚、李子各种野果,换粮!”

  叫卖声此起彼落,大多是以物易物,极少有人愿意以铜子计价。这些贩货郎大多是附近村子的农民,做一些简单的手工或拿家里的物品出来与人交换家里缺少的物品。至于金银铜铁之类可以当作货币流通的贵金属,目前还无法取得大众的信任,没人愿意拿能吃能用的东西去换回几个轻飘飘的铜子,总觉得像被讹诈了。

  当然,这是在乱世出生的一般村民的想法,以物易物才感觉实惠;至于家境殷实些的人家,眼界就较为开阔了,这两年已经开始拿着黄金白银以及新朝制出的铜子来交易货物。毕竟,现在已经是元启八年了,虽然四方仍然不太平,但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世道已然渐渐稳定下来了。

  青草与树皮渐渐有机会顺利生长出来,而不是一冒头就被吃掉;田地开始有人耕种,而不是全数被荒置;老百姓不再惶然四逃无处安生,都敢于群聚于一处,搭屋开荒,试着安定下来。于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逐渐成形,就算仍然有一些盗匪为虐,但盗匪的数量正在减少,大部分被军队剿灭,不成气候的,一般乡勇就能解决。

  对世道变迁敏感一些的有识之士,都嗅闻到一股天下承平的味道。这味道很陌生,至少四、五十岁以下的人们从未闻过,却一闻就痴了,痴得热泪盈眶、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这日子,是愈过愈好了。

  钱香福稳稳坐在一把残破得快要散架的板凳上,手上不停地编着草绳,草绳的一头绑在左侧的桑树枝上,编草绳的动作利索得只看到十根手指的残影。

  然后便见草绳愈来愈长,很快在她脚下团成一堆,都把脚背给不见了。

  手上没停,嘴也没停。选在这棵桑树边编绳,不就是为了解馋吗?她压下一根长满桑叶的软枝夹在腋下,桑叶就贴在她胸腹间,方便她一低头就能咬下一片叶子吃。有时运气好,还能吃到被叶片藏住的青色桑葚,那酸出满口口水的口感,简直爽透了。只要不是苦得咽不下去,钱香福都喜欢,都觉得好吃极了。

  这时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女孩端着一盆衣服从钱香福身后的一条小巷子转出来,见到钱香福在这儿,也就不急着走到镇外的小溪洗衣了。

  她将盆子往地上一放,走到桑树边,扯了一颗青色的桑葚皱眉吃下去,虽然酸得要命,不过还是没舍得吐出来,只是抱怨道:“紫色的果子给采光也就算了,怎么连红色的也找不到?这些青色的,要不是藏在叶子里,怕也是不会剩半颗。”

  “已经不错了,至少桑叶还剩不少。今天是大集日,等着吧,不用等到下午,街上所有的叶子一定都会被扯光。”钱香福边说边吃,其实不用等别人来扯叶子,她今儿个挑了这块地坐着,就是霸定了这棵桑树的意思——吃不完,也会兜着走,绝对不给人留下一片叶子。

  女孩名叫大丫,蹲在一边看着钱香福忙个不停,好奇问道:

  “你作啥在外头编绳子?在屋子里编不是更舒适些?这边离大集会太远,一般想跟人换物品的都不会走到这边来。”

  “我等着呢。”钱香福抬了抬下巴,朝马路对面的一块大木板看去。

  那块大木板是镇长用来公布大事的,自架起这块木板以来,总共公布了四件事:新朝成立了,叫大定朝;永梅县有县令了,姓李;男丁必须服徭役了,工作内容就是在几个繁荣城镇的街道边种上大量果树与桑树;最近的一个公告则是要求老百姓不要偷盗或任意攀折树木——当然,这一点呼吁被所有人当作耳边风,镇上种的树都是好树,那叶子多美味啊,怎么可以放过不是?于是偷盗或攀折的行为完全无法遏止,县太爷也只能每年继续努力种树,然后痛心疾首地跳脚了。

  “等什么啊?难不成又有什么大事要公布了?”大丫好奇地瞪大眼。

  钱香福点头,大方分享道:“我昨天在粮行门口听人说的,说县太爷今天会派人过来宣讲和贴公告。这一年到头的,也不见得贴上一次公告,想来是大事了。既然是大事,就得好好听着才行。”

  “知道那些大事有什么用啊?跟我们又没有相干,我们还不是过着自己的日子?”大丫兴致缺缺地撇嘴。

  钱香福看了看大丫,本来想再说些什么的,后来还是作罢。反正大丫上头还有个厉害的娘,确实不用知道太多,即使那些大事与她自己切身相关。所以她换了个话题问道:

  “你娘决定嫁哪个了没有?”

  “我娘烦着呢!其实她才不想嫁人,嫁了人就不好接客赚粮食了。可是西村那个王大柱跟兄弟几个占了一块好地,犁出了好几亩田,年初种了豆子,收成还不错,还盖了三间土屋,也算是有家业的人了。你也知道我家三弟长得跟他一模一样,都不用滴血认亲就知道是他的种,他才会说要娶我娘;你也知道,我娘跟镇南的那个高木匠比较好,有时让他进屋子里睡都不讨要粮食的。我大妹应该就是他的种,不然怎么每次他来,就只带了个面饼给大妹吃,别人都没有。”大丫很大人样地叹了口气,“其实除了王大柱和高木匠,还有其他人也觉得把我娘娶回家很合算。我娘能生又厉害,一个女人活在这世道都没吃什么亏,还把我们几个孩子都养活了,厉害成这样,别人都比不上,娶回家一定能兴旺。”非常自豪。

  钱香福也觉得大丫的娘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本身既是娼,也是皮条客,还是人牙子兼媒婆,各种身分任意转换,毫无违和。性格剽悍,手段俐落,也颇讲诚信,在梅川镇里极有口碑。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竟还活得很好,谁看了都得说个服字。

  “所以你娘决定不嫁了吗?”

  “还是要嫁的。”大丫点头,左看右看,确定周边没人之后,还不放心地凑到钱香福耳边,非常小声地说着自己偷听来的天大消息:“前儿有个从京城过来帮商队押货的护卫,来我娘这儿光顾给的消息,说咱这大定朝的皇帝已经把蛮子都赶出中原啦,也把那些很厉害的盗匪给剿了,剩下的不过都是不成气候的。也就是说,乱世已经结束了,这世道要变天了,好日子要来啦。所以跟我娘说最好找个人嫁了,因为朝廷慢慢不打仗之后,就要开始定规矩了。如果我娘现在不挑个中意的嫁了,以后也会被朝廷给安排配个汉子的。”

  钱香福一惊,低喊道:“那啥朝廷凭什么硬给人配汉子!?自个儿想单着不成吗!?皇帝管打仗就好了,还管咱这种小民的家长里短?他闲成这样,怎么不去多种几棵果树来让我们日子好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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