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贵族都这么做,关上城门,锁上谷仓,然后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选择对城外的饥荒与瘟疫视而不见。
所以,虽然明知不该说出来,她最后还是仰望着那个男人,开口道:“我有一座地窖,冬天时,我会把冰雪留起来,存放到地窖里,入夏后,地底依然阴凉,冰雪让里面的食物可以保存得更久。”
他看着她,黑眸炯炯,微亮。
“你不要期望那有多少,我并没有预期得养一城堡的人。”
她警告他,但眼前的男人,双眼仍露出亮光。
然后,他张嘴,吐出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话。
“我留了种子。”
她一怔,睁大了眼,惊讶的瞪着他。
“你留了种子?”
他点头,告诉她,“不多,但只要我们撑过这几个月,撑到收成,情况就会开始好转。”
凯没想过这男人竟然预留了种子,但她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告诉她。
第3章(2)
夜更深了,冷风呼呼的吹,带来一片乌云,遮住了月。
她更加拉紧防风的斗篷,抬眼看着那个在她身前伫立的男人,他肩头上的孩子,已经完全睡着了,像是知道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男人怀抱着那个男孩,用大手轻轻抚着那孩子的背,她能看见他黝黑的手背上,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疤,虎口还有着老茧。
一个男人的手,总是能透露出许多事。
然后,她听到自己问。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挑起浓眉。
“你为什么告诉我种子的事?”
“因为你是我的总管。”他垂眼看着她,朝她伸出那只粗糙干硬的大手,道:“而现在,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了。”
当她说出地窖的事时,她就已经退无可退。
所以,她猜她确实是和他在同一条船上了,只是这条船,可能随时会沉。但说真的,她又有什么选择呢?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她也许还能独善其身的住在森林里,过她的日子,可这男人穿过了迷雾,将她从森林里拖了出来,让她看清这一切,再无法遮住自己的双眼,对外面的世界视而不见。
她凝视着他,久久。
半晌后,她将小手放在他有如皮革一般的大手上。
他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整个包覆住,将她从石阶上拉了起来,她因此被迫站在他面前,她的脸,几乎贴到了他脸上。
太近了。
这是她第一个念头。
好暖。
那是她第二个念头,这家伙浑身都散发着热气,像个暖炉一样。
她应该要尽快退开,可他强健的体魄,与宽阔的胸膛,挡住了冰冷寒风。然后她发现,即便踩在石阶上,她仍比他矮上半个头。
跟着,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让她拧了下眉头。
就在这时,他浅浅的、悄悄的,弯了那漆黑的眼眉。
他在笑。
那块手帕遮住了他的嘴,可她知道他在笑。
凯瞅着眼前这男人,明明他脸上绑着手帕,遮住了一半的脸,看来应该更像强盗,可不知怎,她只觉脸红心跳,他还没松手,而这一刹,她却清楚感觉到那包覆着她的大手,他的手粗糙但干爽,而且很热,隔绝了冰冷的寒气,直接带来惊人的暖意,感觉好舒服,让她差点叹了口气。
他带来的舒适安心感,让她吓了一跳,虽然及时止住那声叹息,却无法遏止心跳加快,只能飞快抽回了手,往后且往上再退了一阶,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大人,如果我们要待在同一条船上,你一定要尽快洗个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故意想羞辱他,但这句话就冒了出来。笑意瞬间从他眼底消失,让她心头莫名一抽。
男人瞪着她,凯则尴尬得无以复加,也许她应该把话收回来,改口说点别的,但她真的需要他洗个澡。
“我需要你当男孩们的榜样,你是他们的城主,你带头保持干净,他们才会继续维持下去。”
她将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看着那男人拧起了眉,她以为他会生气,或者抬手揍她,惩戒她的无礼;她见过那些脾气阴晴不定的贵族们在酒足饭饱之后,能做出什么样残酷又可怕的事。
可那男人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半晌,然后吐出一句。
“我需要多久洗一次?”
她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但那个男人只是抱着男孩,挑眉瞅着她。
“七天?”他问。
这个数字和她预期的差了太多,她眼角抽了一下,而他看了出来。
“五天?”他浓眉微蹙,但她继续沉默着,他错愕的脱口:“该不会是三天吧?”
如果她说她其实希望他每天洗澡,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她疯了?
即便她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凯也怀疑他能做到,而且就算是她,也知道这个要求太不切实际,所以她深吸了口气,委婉的开口道。
“我不是要求从此以后都要这样,至少在这段闹瘟疫的期间,你每次从外头回来时都要洗手、洗脸,吃饭前也要把手洗干净。”
“你知道这里大部分的人,一年有洗两次澡就很了不起了吧?”
“那就是为什么人们常生病的原因。”她镇定的说。
他瞅着她,最后仍是点头承诺。
“好,我会洗。”
她听了,深吸口气,再道:“如果你要去拿我地窖里的存粮,我也要去。”
他挑眉。
“我若要暂时住在这里,需要收拾更多随身物品。”她告诉他:“而且这些酊剂很快就会用完了,我真的需要我那些药草园里的植物。”
他闻言,再次点头,答应。“出发前,我会通知你。”
说着,他抱着孩子转身,离开前,不忘弯腰拿起那把长剑。
凯跟在他身后下了楼,看着他小心的把那孩子放回睡铺。
起身时,他看了她凌乱的床铺一眼。
不知为何,心头又跳,但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只是继续扫视整个屋子。
所有的人都已入睡,只偶尔有轻咳响起。
一盏油灯在她桌边亮着微光,一壶半满的水搁在一旁。
他看着那些用掉大半的浸泡油与酊剂,然后转过身,朝她走来。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却见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没有靠得更近。
“你做得很好。”他拉下脸上的手帕,递给她。
凯惊讶的看着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能伸手接过自己的手帕。
“如果还需要什么,告诉我。”说完,他从她身旁走过。
这一次,她定住脚步,控制住闪躲的冲动,道:“大人,你身上的衣服,回房后最好换掉,杰利的鼻涕可能沾到你肩上了。还有,请记得洗个手,那儿有干净的水和肥皂。”
他停了下来,低头拧眉的瞅着她。
“为了防止瘟疫扩散,进出这里,都需要洗手。”她提醒他,“我上回和你说过了。”
她是说过。
那男人走到门边清洗双手,再转过身来。
她以为他想说什么,但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更往下拉,定在她身前紧紧交握着的双手。因为如此,凯才发现自己仍将双手紧握,那发白的双手,透露出她试图掩藏的紧张。
心跳,蓦然又加快。
她飞快把手松开,但来不及了,他显然早已注意到。
“你不需要害怕。”
他把视线拉回她脸上,低哑的声音淡淡响起。
她强迫自己回视着他,忍不住回道:“傻瓜才不懂得害怕。”
他凝视着她,无声扯了下嘴角,点点头,静静带上了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