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这时,她都会悄悄地伸出手,握一握垂挂在胸口的一块栩栩如生、血玉镶金的精致凤牌,那本是他随身的物件,从她醒后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挂在她颈上,说是求娶她的聘礼。
啊,她真的将自己嫁给这人了吗?
她心中一悸,凹陷的双颊倏地透出淡淡的粉晕。
咽下最后一口药,漱了口,她又被他动作小心、半抱半扶地重新平躺下来休息。
她轻轻地阖上眼,秀气的眉头浅浅地拧着,打成了小小的结。
真是很令人沮丧,同样都受了极为严重的伤,可是为何他就能恢复得这样快,反而照顾起她来了?
话说在两个月前的一次灾难中,他们俩差一点变成了一对儿水鬼。
囚船在行驶的途中被劫,被关在暗室的她挣开绳索,趁乱逃上了甲板,到处是人、到处是火,她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待她看到有押解自己的侍卫举着刀朝自己冲过来时,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转过头从高高的船板上往下望,一阵头晕目眩,但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心一横,紧闭双眼,不顾一切地向下跳去!
“扑通”一声,她深深地沉到了海里,不识水性的她挣扎了好几次也没浮出水面,接着又连呛了几口水,她绝望地意识到,恐怕自己生的希望不大了。
从此再也见不到深宫中的亲人,无法再替父母报仇雪恨……她多恨,她多怨,就算死亦是死不瞑目!
就在意念渐渐消散的那一刹那,突然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拖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带着朝水面上游去。
一浮出水面,她就拚命地呛咳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等狼狈地睁开眼睛,眼见赫然是一张俊美到不可思议的容颜。
修眉斜飞入鬓,凤眼勾魂夺魄,书中“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那句……原来说的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说她碰到的其实是索命的水妖?这人的脸怎么比自己还要苍白几分?
直到大团大团的血水从他胸前四散漂开,她才惊恐地发现,他受伤了,显然他与自己一样,是从那艘囚船上跳下来的。
那他也是被关押的囚犯吗?
男子目光深沉地凝视她,一手箍住她的腰,另一手指尖“啪啪啪”俐落地点住自己胸口几处要穴。
“要活下去吗?”他问。
他的声音悦耳好听,语气却极淡,可眼中的神情竟比海水还要冰冷。
要,要活!就算只有一个时辰、一天、一年也要活,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洗冤!
这是生死一线中,她唯一想要紧紧抓住不放的念头。
“要!”她朝他用力点头。
“好!”他像是松了口气,挑唇一笑,原本就熠熠生辉的俊颜瞬间灼若芙蕖出绿波。
她愣愣地注视他,听他一字一句道:“我这人,平生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无妻、无子、无女亦无友,若是就这么死了倒也罢了,可若是今日命大死不了,尚且能活下去……”
他一双凤目目光如炬地盯着她,表情复杂难解,“我便要你嫁我为妻,从今往后,你我夫妻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这是为何?
是因为尝尽了人间坎坷,所以不甘愿就此孤独终老?还是因为识破了众生的冷暖,只想找一人共饮一杯人间春色,携手相对,朝朝暮暮?
她望着他,咬着已经冻成乌紫色的唇瓣,鼻头一酸,泪水顷刻涌出。
若他所言据实,她如今与他又有何区别?唯一比他幸运的,是还有亲人尚在这个黑白颠倒、弱肉强食的世上。
若是能活下去,若是这是他救自己的条件,如今一无所有的她,即便是一口允下,又有何惧?万一不幸死去,黄泉路上岂不是还有个伴儿,不至于冷冷清清做个孤魂野鬼。
“好。”她噙着泪,灿然一笑。
她的回答令他如同重获新生,美目之中乍然流光溢彩,教人简直看得移不开眼睛。
藉着一根浮木,他们顺水漂流,不知是他们命大,还是老天爷开眼,两人不仅没有死,还好好地活了下来。
他们被出海打渔的人救了下来,之后被带到了渔村。
与其说是俩个人,不如说只有一条命吧!
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她,加上在海水里泡了半夜,也只剩下半条命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楣地被船舷碎掉的一根木条当胸穿过,能活下来算是奇迹了。
昏沉沉中,她似乎听到他在对渔民们讲述。
他说他们是夫妻,在海上遇上了海贼,都受了伤;他还说自己本姓顾,淮州人士,家中世代经商……
后来,她就没有了意识。
再后来,她理所当然地成了顾家娘子,他的妻。
时光如水,飞流易逝,仿佛只是眨眼间就到了圣武七年,远离开那个多事之地,已经有好几年了……
第4章(1)
与那些盛产稻米渔业的富庶之地不同,在本朝所辖的十四州中,历来被认为贫苦州县的泔州正位于西南部,地貌以丘陵、山地为主,那里沟多坡陡、山峦重叠,加之无数的山路、深谷和弯道造成交通不便,导致此地民风淳朴,极为封闭,甚少与其他州县往来。
临淄城因作为其首府,自然是泔州最为繁盛的地界,此城两面依山,一面为江,中间一条狭长官道供民众通行,城中则尽铺青石版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前旗幡飘飘,行人如织,十分热闹。
时值正月,天气虽寒冷,但临淄城中人山人海,大街上一派热闹景象,精彩的杂耍、逗人的旱船、热火朝天的舞狮舞龙……围观的百姓们不时爆发出阵阵喝采声,喜气洋洋地过着新春佳节。
“龙凤酒楼”大大的金字招牌很显眼,因逢节日,晌午时分,店里的客人比平常要多了好几倍,掌柜的笑容满面地寒暄招呼,小二则口齿伶俐地吆喝着上酒水,满桌的食客们推杯换盏,一派和乐融融。
与此不同的,在二楼的某间包厢内,淡黄色的腊梅花开得正好,幽幽地吐露着芬芳,八仙桌上的红泥小酒炉以微微文火烫热醇香的佳酿,一盘接一盘热气腾腾、极具当地特色的美味菜肴早已上齐,却无人敢动筷。
桌边端坐的四人,一为垂垂老者,一为黑脸大汉,一为白面书生,一为美艳妇人,皆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恶名远扬的人物,此时却只能屏气凝神,不敢言语地齐齐望着窗边一身紫衣之人。
已是半个时辰了,那人一直站在窗前,负着两手,纹丝不动,视线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大街的某个地方,仿佛对身后屋中的一切事物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顺着那人的视线朝大街上望去,便可见“吴记当铺”门前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挂着个写着大大的“当”字的幌子以及铁勾铜头、木制大钱各一串,下方悬着的红布飘带随风“呼嗤嗤”摇摆,再朝下看,那里却站着个身量修长纤细的弱质女子,似乎正犹犹豫豫、踌躇不前。
这样的隆冬腊月,天气寒冷不说,空中时不时还会飘些细雪,那女子却连件像样的披风斗篷都没穿,只着一件略嫌简单的素色长袄,一条青灰色下裙,满头乌黑的秀发被掩在厚厚的褐色头巾下,遮了大半张面孔。
虽说瞧不见那女子的面容,但看其身量打扮,应该是个已为人妇的小媳妇儿,可是这满大街的大媳妇小媳妇,哪个不是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过年?有谁会似她这般全身素净,全身上下连朵花儿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