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殿内传来咆哮声,「把她拖远一点!」
心宝站起身,「皇上,心宝不敢打扰皇上,心宝在长春门外跪着,除非皇上恩准,否则心宝长跪不起。」
心宝转过身往宫外走,走到长春门外,然后直接跪下;她一跪地,就闭上眼睛,准备长期抗战。
声音没了,但皇帝依旧是又气又伤心,都是因为这场战争,一瞬间事情全都变了样——向群死了,心宝的幸福也没了!
「皇上,别气了。」
「朕不是气,朕是伤心。」站起身,看着桌上那一张纸,那是十几天前才送来的,区区十六个大字,……祁焉山败,两千众亡,向群将军,壮烈成仁……加上十天的快马递信,事情应该也过了二十几天了。
向群啊……心宝要死,你知道吗?她痛苦万分,你知道吗?朕该怎么办?该准了,了结她的痛苦;还是不准,让她继续无边无际的挣扎,浮沉于苦海?
皇帝突然灵机一动,他看着那战报——是裴策的字迹,可是却潦草到可以,不像是裴策的个性。
前线是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怎么了?」
「李斯道?李斯道人呢?」
一名公公赶紧进门,立刻跪地,「奴才在。」
「你传讯到前线去,说……心宝要给睿王爷殉葬!用飞鸽,用快马递信,十五天给我到,超过这个时间,叫递信的人提头来见。」
「奴才遵旨,只是……要传讯给谁呢?」
「给谁……」皇帝轻轻叹息,「朕要是知道传给谁就好了……」
真希望一切还有转圜,那只是他这个皇帝被骗了……他还真希望这一切只是在骗他……
心宝在长春门外,真的一跪不起,任谁来劝都没有用——皇后来劝过了,公主与三世子也来劝过了,可是心宝依旧跪着,心意依旧坚决如铁、不动如山。
人生无非生来死去,早走晚定而已,如果生不能欢,那死有何惧?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浑身轻松。
下雨了,冬夜的雨绵绵,打湿了她全身,一阵阵寒意袭来,她不觉得苦,依旧稳稳跪在地上。
有个宫女经过,给她披了件衫,她谢过,但有与没有都无妨,她不觉得冷、不觉得饿、不觉得渴,彷佛超脱凡世,直入云霄,凡尘的苦痛她都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她了然于胸。
其间皇上派人出来赶了几次,但她不肯走,被拉远了又跪回原地。第四天晚上依旧下着雨,心宝还是跪着。
终于皇帝走了出来,走出宫殿,来到长春门外看着她。「你到底是想跪到何时?」
「跪到皇上答应。」重重叹息,「人死不能复生,你何不节哀顺变,往后好好活着,人生总还有希望。」
「心宝……痛不欲生,只求解脱……」泪水盈眶。
她终于承认,要殉葬,要救那些被殉杀的人,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最重要的,还是要解了自己的困境,把自己救出来。
「你什么人不好殉,你殉睿王?」
「皇上,心宝不是殉睿王……只是那王府两百余口,各个无辜,求生之人寻不着生机,求死之人觅不得死路,心宝想,既然要死,顺道为醒之积下这最后的阴德……」
皇帝无奈叹息,传讯到前线也才四天,当然等不到什么回复,但是眼前这里显然是不能再等了。
这个烈女子下定决心后,比男人还狠,一心求死,如果他不走出来面对她,等天降大雪,天寒地冻,恐怕她也可以跪到冻死。「死了,就真能解脱吗?」
心宝含泪,抬头望着皇帝,「心宝不知,但至少死了就不用再等、不用怕落空、不用怕失望,什么都不用怕了……」
也是泪湿双眼,皇帝点点头,想了又想,终于忍痛做出决定。「好,如果你求的是解脱,那就去吧!去吧……」
心宝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心宝叩谢皇上。」
「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的事,吃了这么多的苦,到头来,连该你的幸福也得不到手,朕,还有咱们皇室上下所有的人,真的都对不起你……能解脱就去吧!就像你说的,至少不会再落空了。」心宝泪流满面,磕头在地,「谢皇上成全,心宝……叩别皇上。」
她的路走了,再也不能回头,就往这条路走去吧……孤独的走来,孤独的向前走去……
十五年宫廷生活,看尽帝王家的起落,尝尽爱恨分离辛酸,就如黄粱一梦,生死富贵、爱恨笑泪,只在转瞬间。
一切往事如过眼云烟,都存在记忆里,然后灰飞烟灭,半点不留。
她要空手上路……不带记忆、不带爱恨、不带醒之;不带太皇太后、不带太后;不带皇上、不带公主、不带宫廷;不带锦衣玉食、不带珠翠宝玉;不带、不带,她什么都不带……
不属于她的,她什么都不带……
第6章(1)
她安安静静的坐着,看着那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巳时正,距离正午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
她就要上路了……
睿王的丧期就在今日——皇帝下令举城发丧,满朝哀悼;她身为活殉之人,将随棺入墓,在死后也继续伺候着主子,在阴曹地府继续尽忠。
确定殉葬以来,天天都有王府的奴仆到公主别院外跪地哭拜,若非心宝牺牲自己,那王府的杀戮是不会停的,他们这些奴仆早成冤魂。
每天来哭拜的人多不胜数,心宝一个都不见,她安安静静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斋戒茹素,空闲的时候就诵念佛经,过着最简单的守孝生活。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为谁守孝……
念一段经文,但愿亡魂早点上路、安心投胎,不要在战场上继续魂无所依,回到该去的地方,在该去的地方相逢……
葬期前三天,她离开了公主别院,在公主的哭声中来到灵前,就在暂历睿王棺柩的大堂旁的小房直接住下。
三天下来,王府对她备极礼遇,吃好、穿好,一点守孝的哀简样子都没有。
正如现在,出殡在即,依旧满桌的酒菜鱼肉,说是为她饯别人间,让她吃饱上路……这路远,得吃饱一点才走得到。
一名老伯,是府内仆人,他将酒菜放在桌上,老泪纵横——他也是被心宝救下的人,看着心宝一身斩衰服,苴绖系腰、绞带捆膝、足踏菅履,头顶则以箭笄簪发,粗布捆包。
大家都知道,心宝以一人换百余人之命……
「心宝姑娘,多吃一点。」
捧着碗,点点头,以筷就口,速度不快不慢,不多吃,但也不会什么都不吃……此时此刻,这酒肉再好,尝来都无味。
老伯跪地,用力磕头,「心宝姑娘……」不禁大哭。
心宝笑着,挥挥手,什么话都不想说。
这时,她放下碗,拿起一杯酒,离开座位,走到朝向北方的窗,在窗前举起酒杯,不知在敬谁,然后往地上一洒。
那无依的魂啊!这酒就敬你了……
回到桌上,她不再用餐,脑袋里一片空白,看见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那只布袋,她微微一缩。「老伯,」终于开口,「能否取盆火来?」
老伯擦掉泪水,立刻去办。
没多久,一盆火就端了过来,放在地上。
心宝跪在那盆火前,从布袋里取出箭,不再留恋,就这样放进了那盆火中;箭翎瞬间烧毁了,用竹子制成的箭身也在火中挣扎,只有箭矢依旧不化。
她的泪水在瞬间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