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真不信她。
她早该想到的,不论对尉真来说,或是对台湾而言,她都是个彻彻底底的外来者与侵入者,本就不属于这儿,不属于任何人,也一无所有。
她有什么好哭的,她不过就是个贪心的骗子。
对尉真来说,她比诈骗集团还糟糕……
她是个贪得无厌的骗子,活该通通都失去。
大梁、江南的窨茶作坊、失足掉进莲池……
尉真走出了家门,心中思绪纷乱,压根儿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他觉得喘不过气,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觉得他这些日子以来对花窨的付出十分讽刺可笑,更加突显了他的狼狈。
他究竟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烘茶师不该是五感皆强,处处都比别人纤细敏锐吗?那为何他没发现她的处处破锭,还深深被她吸引,这么宠她爱她?
是因为她也是个烘茶师,因为她也如同他一样敏锐?所以她才能巧妙地骗过他,巧妙地令他情不自禁?
可是,若她如同他一般,她便会知道他是多么厌恶谎言,多么痛恨被欺骗,她明明应该最懂他……
而且,她为何要骗他?她根本没有欺骗他的动机。
她本身的窨茶功夫就已经够好了,绝不是想亲近他偷学什么本事;而她也没骗他什么财物,若是要预谋侵占他什么财产,也得拿出身分证来办过户。
可她什么也没有。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一向惯于掌控全局的尉真感到好颓丧。
铃——
行动电话仿佛还嫌此时情况不够乱地响起。
尉真将口袋中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樊振宇。
“我知道你要问我年节礼盒的事情,但我现在没空。”尉真接起电话的第一秒这么说。
“尉真?我是佟海宁。”佟海宁柔亮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樊夫人?”樊振宇的妻子佟海宁?尉真有些不可思议地回。
“抱歉,我手机没电了,所以用振宇的电话拨,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吗?那我晚点再——”
“不、我不忙,夫人您说。”尉真理了理纷乱的心绪,语调持平。
“上回到贵府拜访的时候,有见到一位花小姐,花小姐现在在你身旁吗?我可以跟她说说话吗?”
“她不在。夫人找她有事?”
“是这样的,那天花小姐送了我一套衣服,她有告诉你吗?”
“我知道。”
“我见那套衣服很美,或许可以给当副导演的妹妹拿去拍戏用,没想到拿给妹妹的时候,她身旁一位收藏古董的友人看见了,对那套衣服很有兴趣,就跟我妹妹要了过去。”
“嗯。然后?”温婉的佟海宁特地打电话来,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然后,那位友人拿去了一阵子,说是请对古董服饰很有研究的朋友看过,那套衣服的织法与缝纫方法,都是早已难得一见的繁复古法,据闻只有在五百多年前的江南一带出现过……可是,花小姐跟我说那套衣服是她自己裁布来做的,当我称赞那衣服质料好的时候,花小姐还很开心地说,她们那里有些身分的小姐太太都爱这衣料,她的口吻,就像这是有钱便可买到的东西,并不是古董……”
第9章(2)
“五百多年前?江南?夫人,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那不就是普通的布,普通的角色扮演服装吗?”尉真食指紧揉眉心,顿时只觉头痛欲裂。
“尉真,那不是普通的布,我朋友就是对此很感兴趣,所以我才拨电话给你的,我朋友很想见见花小姐本人,很想向她请教缝纫的方法与布疋的来源,如果你方便的话——”
“我不方便。”他与花窨之间已经够复杂了,不需要闲杂人等再来添乱。
“好吧,那……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佟海宁的声音听来有些受挫。
“对不起,这件事本就有些强人所难,请代我向花小姐问好,再见。”
“慢着,夫人。”佟海宁要收线之前,尉真突然出声唤她。
“嗯?”
“你上回和花窨聊过,有没有觉得她哪里怪怪的?”尉真眯了眯眼,忽尔想起佟海宁上次被花窨带回房内聊天的事。
“花小姐她……上回……”佟海宁沉默了会儿,抿了抿唇,又接着说:“她上回问了我一些女性卫生方面的问题……”
“内衣?卫生棉?”猜想佟海宁或许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尉真索性坦白地问。
“是。”既然尉真早就知道,佟海宁也就直说了。
“花小姐她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我说了好几次才懂,我看她也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所以,这次朋友提到那衣服的事,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仔细想想,她从来没见过内衣与卫生棉,就连通用的几种钞票货币也分不清楚……若她是从十分偏远落后的地方来,她又说她身上的衣服是有些身分的人才穿得起……尉真,我不是很明白……”
“夫人不明白,莫非是怀疑她的来历?”
“抱歉,是我冒犯了,但我的确有些疑惑,既然你先开口提了,那么我便直说了吧。花小姐她……她的身分没问题吗?她是合法待在这儿的吗?你与振宇交情深厚,我相信你有分寸,只是,与花小姐身分合不合法这件事比起来,我更担心你遇上麻烦,却放在心底不愿意向我们开口。”
“……”好吧,温婉的樊夫人恐怕以为花窨是从什么偏远地区来的非法偷渡客。
她从樊振宇口中得知他有段荒唐过去,担心他是因为沾惹上什么麻烦事,才会违法收留花窨……
面对佟海宁如此不着痕迹、曲曲折折的体贴,尉真怎会觉得被冒犯?
“夫人,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都没办法回答你,我的确碰上麻烦,但最糟糕的是,我现在并不明白我的麻烦是什么。”尉真坦白地道。
究竟花窨是他的麻烦?还是花窨的谎言是他的麻烦?
花窨到底是哪里人?到他身边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那一手窨茶功夫不是随随便便假造得出来的,如今佟海宁又说,她穿着五百多年前的江南衣料……
尉真现在根本就搞不清楚事实为何,只觉得满腔烦躁。
他一向冷静持稳的语调中难得地充满不确定与不安感,一时间令佟海宁不由自主感染了他的烦恼。
“尉真。”
“嗯?”
“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向振宇或我开口好吗?”
“好。”尉真简短向佟海宁道别之后匆匆收了线。
他紧揉太阳穴,下意识摸了摸怀中口袋,竟开始痛恨起前几年为何要戒烟。
大梁、茶园孤儿、江南第一烘茶师、从没见过内衣卫生棉与钞票信用卡的花窨。
古董服饰布料、据闻只有在五百多年前的江南一带出现过的繁复古法。
江南,又是江南,殊途同归,两处结论通通都指向五百多年前的江南……
该死的这些究竟是什么跟什么?!
思绪纷乱,胸闷至极,尉真一闭眸,花窨楚楚可怜的音容便跳了上来——
“尉真,我比你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儿……”
她亟欲澄清的模样,泫然欲泣的脸庞……
“尉真,这套家具和我以前住在茶园时的好像,我可以买吗?”
“买那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人看到熟悉的摆设才会感觉安心吗?我喜欢原本的家具。”
“我……我就是知道看到熟悉的摆设才会感到安心,所以才想买的嘛……我在这儿,什么都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