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只有近身伺候的总管太监元济过来,为他将身旁两盏灯台调低了高度,让灯火可以照得更明亮些。
然后,在二更时分,进了一碗杏仁茶,以及两块市进的烧饼,让他方便以手取用,顺道上禀他,皇后娘娘已经吩咐安寝了。
闻言,律韬拿着烧饼的大掌顿在半空中,扬起眸看了元济一眼,这奴才是从毅王府里就伺候自己进宫的,约莫四十出头,性格却沉稳如老翁,只需要一个眼色,就可以替他将事情给办好,而且是好到无可挑剔。
“嗯,下去吧!”
他闷吭了声,大口咬了块饼,舀了勺如脂如膏般的杏仁茶吞下,这二者的滋味都不俗,但是他却没多大胃口,囫囵吃了两口就让人撤了。
虽然吃得不多,不过,他的胃被茶汤给喂暖了,心头的郁闷似乎也就稍稍缓了过来。
这时,元济悄然无声地递上茶水,让主子漱了嘴,见主子的颜色稍霁,才扬了扬手,示意几名留侍的宫人退下,然后以手势示意另外几个宫人与侍婢,让他们稍作准备,主子可能随时都会吩咐就寝。
律韬沉静不语,敛眸盯着摊在案上,最后所批的那一本折子,看着那字里行间,没有一句话不在提醒他这位皇帝已经登基两年多,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以及延续皇室血脉着想,希望在来年开春之时,可以恢复选秀充实后宫。
这些话,在今天傍晚时,他的皇后也提过其中几句,律韬泛起苦笑,同样的话,由大臣宗亲们说来,他可以冷笑以对,甚至于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但是,由他捧在掌心里疼爱的皇后嘴里说出来,他却有满腔真心,顿时被她践踏于地的心痛与愤怒。
虽然,他知道这两日有哪些大臣的夫人求见过她,与她说过哪些话,才会让她今天向他开口。
但是,成亲一年多来,他是如何宠待她的?她却仍是温言婉劝,要他再多找几个女子进后宫,与她分享他。
她看似贴心的举动,却教他忍不住心生“我本将心照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的感慨,但是,今天会有这结果,能怪谁呢?
末了,律韬叹了口气,却吐不出心口的沉闷,伸手掩上那本奏折,随手就往旁边一扔,闭起双眼,往后靠上椅背,低声道:“元济,朕自问能等,可是,会不会等上一辈子,都等不到朕想要的呢?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然不肯接受朕,在她的心里,究竟有多恨呢?!”
她的失忆是一个他们谁也始料未及的意外,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纯白得就像是初生的婴孩一般,只有从眼角眉梢之间的神韵,不经意的一举一动,才能窥见依稀的从前。
但是,即便是已经不记得往日种种的她,都不愿意接受他!
此刻,律韬闭起的双眼之前,仿佛都还能看见她看似柔顺的美眸里,淡淡地透出对他毫无由来的怨与恨。
也因为这怨这恨,她不在乎他,从来就不在乎。
所以,即便面对他张扬的怒气,她只肯在他面前跪得像个寻常的奴才,既不求饶,也不说句讨好的话,在他离开之后,连派个人过来试探都懒得,甚至于可以照常就寝,摆明了宠辱不惊,任他发落。
他怒得咬紧牙关,搁在扶靠上的大掌紧握成拳,握得指甲陷在掌心里,隐隐作痛,那双手,仿佛想要紧紧地捉住渴望的东西,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在他紧握的双手里,什么都没有。
“皇上,来日方长,保重龙体要紧。”元济十九岁就从宫里配出去,跟随在当时还是毅王爷的主子身边,今生已经不可能有子女的他,将主子当至亲,也知道唯有主子稳坐在那张龙椅上,自己才有一世平安可期,“皇上今晚是否就在‘养心殿’安置了?”
律韬恍若未闻,半晌没有回应,最后只是淡然颔首,示意元济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办,“都退下,朕想一个人静会儿。”
“遵命。”元济领命,转身领着一干奴才们退出了御书房。
终于,这殿阁里,只剩下律韬一个人。
他闭上了双眸,好片刻才又睁了开来,环视着这一室的静寂,陪伴着他的,只有对过去无穷无尽的相思。
对于她失去记忆这个意外,直至今日,律韬仍旧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是喜,唯一确定的是,在他的心里总有去不了的惆怅,以及遗憾。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听见,她究竟有多恨他,被他伤得有多深?!他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去弥补与偿还。
可是,让她失去那段记忆,或许是老天爷慈悲地饶过他,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曾经欠她的,会不会还上一辈子,都仍还不清?!
第1章(2)
珑儿。
魂梦依稀之间,她仿佛还能听见帝王以极温柔的嗓音,唤她的名字,他总爱一次次的唤她,仿佛要用这名字为她烙上印一样,总是伴着只有不吝于在她面前展露的微笑,似极了要融化人心般的春风。
但如果允许的话,她其实根本就不想回应。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拒绝他对她的宠,对她的疼爱,就连他对她的赏赐与恩典,最好都能够原封不动地奉还。
静极的夜里,在内殿几重帘幕之后,宽敞的睡榻中,只有珑儿一个人独眠,她长长的青丝从枕上迤落,如缎子般披散在柔软的锦褥上,衬得一张玉琢似的娇颜白里透出红润。
然而,那一丁点如胭脂般染上的红润,却渐渐地在消却,取而代之的是神情痛苦的苍白,以及拧上眉心的浅痕。
“珑……”
无数次,挥之不去的恶梦又再度袭上她,在梦里,男人喊她的嗓音,温柔得教她觉得可怕,让她想要远远逃开。
但她逃不开!男人很快就擒住了她,阻挡了她所有可逃的去路,他强势而且蛮横,狂暴得就像是要将她生吃入腹的野兽。
她开始觉得疼痛,她的手仿佛要被折断般,她的身子就像是要被人给扯开来一样,痛得她在睡梦之中,不断地沁出冷汗。
“你以为自己能够从我身边逃走?你休想!”
不要!你住手……住手!
一如多少次在梦里,她在男人的身下挣扎,终于再也不能持住倔强的骨气,卑微可怜地乞求他,却仍换不来他慈悲的饶赦。
她羞愤难忍,只想着若不能杀了他,宁愿就在那一刻死去。
疼。
实在是疼极了,她的双手紧揪住被褥,痛苦地嘤咛出声,眼角隐隐地泛出泪光,她在等待着熟悉的温暖降临,期待着被另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拥抱,让她的魂梦从苦痛中抽离。
但是没有,她的期待落空了。
今晚他没来“芳菲殿”,因为她劝他广纳后宫,要尽心为皇室开枝散叶,把他给气坏了,所以,他没有过来。
蓦然,珑儿睁开了双眸,无法停止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淌落发丝之间,她好用力才勉强喘过一口气,再吐出时已经近乎哽咽。
她的心口在颤着,全身都在发抖,她以手紧掩住双唇,忍住了几欲翻腾而出的呕吐感。
无论多少次,就算这梦已经清晰到让她即便在梦里,都能知道自己正在做恶梦,但是,她却永远学不会忍受与习惯,不在于梦里被狠狠折腾出来的痛楚,而是每当梦醒时,她就觉得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