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全部都被摧毁殆尽……
凌莉抬头看着面前持续亮着的手术灯,又垂眸看着手中的热巧克力,心情比那杯咖啡色液体更混浊。她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眨眼时,却有几滴眼泪落进杯里,轻易泄漏了她的心碎。
尹光辉望着凌莉泫然欲泣的模样,胸口一阵揪疼,十分难受。
凌莉原就是一个很怕造成他人困扰、很怕拖累别人的人,而她现在一句话也不说,究竟在想什么?
他宁愿她大吵大闹,宁愿她骂他、批评他,也不要她这么安静,不要这么闷,一个人低着头揭眼泪。
“凌莉,你问了这么多问题,为什么就是不问我爱不爱你?”尹光辉离开座位,蹲到她身前,将自己挤入她几乎落在地上的视线范围里。
凌莉望着他,摇头,吸了吸鼻子,仍是选择沉默。
他爱她也好,不爱她也罢,她难堪是事实,无地自容是事实,配不上他也是事实。
她本就不该向尹光辉提出假结婚的要求,他不是她想寻找的对象。
她想向尹光辉提出离婚的提议,话到唇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最后,凌莉说出口的,是这句。
“凌莉,我不回去,我在这里陪你,我明白你现在很担心爸,可能暂时无法思考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没有问我爱不爱你,是因为你已经明白我很爱你了。”
“你先回去吧,我现在心情很乱,我真的很想一个人,你让我一个人好不好?”好累,她真的好累,她不想再听,也不想再想了……凌莉揉了揉眉心,口吻充满疲惫。
“好吧,你想静一静,我不会打扰你,但是凌莉,我必须先跟你说,不论如何,我都不会跟你离婚,我等你,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不知怎地,尹光辉莫名有种感觉,总觉得凌莉好像越来越透明,就要瞬间消失在他眼前似的。
他很害怕、十分害怕,他很想牢牢抓紧她,又唯恐逼她太紧,令她不堪负荷,只好先表明立场。
他的严正表态有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凌莉深望着他坚定不移的双眼,终于崩溃了。
凌莉泪光盈盈地望着尹光辉,今日蓄积多时的疑惑、惶恐、不安,酝酿许久、压抑许久,郁塞在胸臆之间,终于寻到缝隙,全数溃堤,令她脸热心痛,出口承认那些她多年来不愿对他人言说的痛苦——
“不离婚?你为什么不要跟我离婚?尹光辉,你还没有看清楚吗?现在躺在手术室里的那个人,他是我爸爸,他是我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能为他签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书的人只有我!”她成串眼泪掉下来,出口的每一句声声破碎。
“他是个无赖,他酒后总是打我,他前几个小时还想向你勒索金钱,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他却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我永远摆脱不掉的包袱!就算我结婚了,就算我离开原生家庭了,就算我曾经有多恨他,曾经有多希望他死掉,可他现在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我满脑子想的却都是他小时候让我坐在他肩膀上、带我去动物园的模样,我好希望他是个普通的爸爸,也好希望我就是个普通的女儿,可惜他不是,我也不是,我们的人生紧紧纠缠在一起,就算我怎么想摆脱,最后还是一塌糊涂……”凌莉的话音因往事激动不已。
“我好怕他手术失败,也好怕他手术成功,我好怕他康复之后,又去喝酒,又去赌博,又像个无底洞一样,开口闭口都跟我要钱……”说出心中的诸多担忧与在意,凌莉无法克制地自我嫌恶与自暴自弃。
“我流着他的血液,有着这么可怜也可恨的家庭,我的人生早就统统毁了,你为什么不跟我离婚?你跟我离婚,离我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是个很自私很卑劣的女儿,我不值得任何人爱我——”
她话音沙哑,娇小的身躯震颤不已,洒了手中那杯早已冷掉的巧克力,尹光辉心疼得难以复加,紧紧将她拥入怀里,一句话都不再让她说了。
“凌莉,你已经是个很孝顺的女儿了,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一般人有这样的家庭,谁能像你做到这样子?你别太苛责自己了。爸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的。”尹光辉不停吻着她发心,不停地在她耳边轻声诱哄。
骗人的,她知道,她从小就知道,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否则母亲怎会不再回来?否则她怎会总躲不过父亲的拳打脚踢?
一切都是骗人的!骗人的!假的!就像她和尹光辉的婚姻一样,统统都是假的!
凌莉瞬间大哭了起来,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声嘶力竭,哭出多年以来,她内心那个小女孩始终没有哭出的眼泪。
谁来把她的人生还给她?
谁来把她该有的幸福还给她?她站在一个永远不会痊愈的地方!
第9章(1)
凌莉走了。
她从尹光辉的住处搬离,搬回她与父亲曾经相依为命的老房子。
她的父亲历经了两次脑部手术,手术顺利,生命无虞,只不过,就像一些中风患者一样,因为血块压迫大脑某些区块的缘故,暂时失去了流畅说话、正常行走,与某部分的记忆能力,需要长期复健。
由于凌莉是独生女,必须稳固家中的经济来源,才能持续支付她与父亲的生活费与医药费。所以,当凌莉的父亲离开加护病房,凌莉也回到工作岗位上之后,她安排父亲住在医院附设的护理之家。
“爸,你看我今天带了什么来?黑糖糕,做最爱吃的。我今天要来陪你做复健喔。”
凌莉走进护理之家,走到父亲的病房,朝父亲笑得灿灿的,熟练地摇起病床,让父亲坐起,将枕头枕在他腰际。
这些日子以来,她尽量利用工作闲暇陪同父亲做复健、说话,试图帮助父亲寻找失去的记忆片段。
“你……谁?”凌父空洞的眼神望着凌莉手中的提袋,再投向凌莉,眼底全是茫然,牵动嘴角的动作十分吃力,口齿不清。
“我是凌莉,你的女儿。”对于父亲近来时常认不出她的行为,凌莉早已司空见惯,一句话说得极具耐性。
“我女儿……不是……”凌父定睛瞧着她,皱了皱眉心,摇头,一不留神,便有一丝口水沿着嘴角流淌而下,面上全是怀疑。
凌莉迅速抽了张面纸为父亲拭净。
“是我啊,你看。”凌莉将脸庞凑近凌父,心想若非父亲这次手术,她不知道从几岁开始,就已经不敢如此靠近父亲了。
她笑了笑,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又说:“是你女儿啊,只是今天有化妆,眉毛比较浓了,眼睫毛比较长了,你看,还是这个你好可爱的女儿,对不对?”
凌父靠近打量凌莉,脸上仍然充满疑惑,这个女儿和昨天来的女儿分明就不一样。
凌父举起他尚能正常活动的右手,摸摸凌莉的眉毛,又轻轻碰了碰她脸颊,过了好半晌,才终于有点瞧出端倪。
“一点……像……点点……”凌父勉力挤出这几个字。
“没关系,爸,你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我们先吃黑糖糕,吃完就要去做复健了,你今天也要加油喔。”凌莉将黑糖糕从袋里拿出来,放在柜子上,细心地切成小块,一边切,又一边说:“爸,你以前在澎湖当兵,你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