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空已暗下,山路蜿蜒狭小,路灯少。前路渐渐只看到两盏车灯,及无数飞掠的虫子。
高睿瑜坐他旁边,惶惶不安着。她对这孩子太陌生,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面,她想抛下过往,也帮他找了好人家收养,为什么他却——
“是哪家餐厅?很远吗?”上山快一小时了,仍不见餐厅踪影。
“朋友开的,都是些家常的台式热炒。”
“那里……有包厢吗?”她担心被市民看见,跟他的关系绝不能曝光。
江品常知道她担心什么。“放心,那么偏僻的地方,不会有记者。”
然后车厢又陷入寂静。高睿瑜注意他的表情,他显得那么平静,更令她不安。车子驶在蜿蜒山路,四周尽是被黑夜染成墨色的山林,有种恐怖感。加上他一脸莫测高深,他在想什么?
故意违法涂鸦,与她作对,然后要求见面?想干么?跟她相认?但他脸上并没有喜悦。还是要她补偿?她鼓起勇气,断断续续解释起来。
“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这重要吗?”
“我……希望你了解,那时我还在攻读研究所,所以才——”
“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画那些……我、我知道,我是对不起你,但我会补偿,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
他笑了。“市长不愧是做大事的人,饭都还没吃,这么快就切入正题。”
她胀红面孔。“已经发生的事我没办法挽回,但我真心想补偿,你想要什么?”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你去户政事务所,更正我父母的姓名。我要入你的户籍,我要母亲栏上写你的名。”
这不就等于昭告天下,他是她儿子?她抛弃过的儿子?高睿瑜脸色刷白。
“这……这不大好吧,你的养父母会伤心。”
“不会伤心,他们爱我,知道我跟生母团聚,会祝福我。”
假如她毫不犹豫同意,那么,他还有一丝可能,相信她并不是真要遗弃他,只是当年有苦衷。
而今她有能力了,她也高兴跟他相认。但显然,她为难的表情跟勉强的语气,证明他只是她的麻烦,一个她恨不得撇干净的包袱。
“不是我不愿意……”她尴尬解释。“只是,我现在有我的家庭,这事不好办,我们商量看看有什么折衷办法,我必须考量我的政党还有——”
她解释得更多,只让他听着头更痛,更火大。
到最后,她甚至自认很有诚意地,拿出私人名片给他。“以后只要有任何需要,打到这里都能联络到我,我不会逃避。”
江品常没接下名片,她只好将名片放前方座台上。
他很怒,而火焰般的灼热感刺激着头部,愤怒像将引爆的炸弹,堵在头颅内。在剧痛跟愤怒里,眼前暗路,叠影幢幢。
江品常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前路。
事实是,她一无所有时不要他,她飞黄腾达了也不要他,她抱定主意不爱他,从怀上他的那天起,她就希望他消失。
我的诞生,没意义。
见他凛着脸不语,没办法同意他的要求,她感到抱歉,被罪恶感折磨。
“我真的很为难,你要是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没话讲,但是……唉,我希望用别的方式弥补这个错误。”她哽咽道。
错误?所以我是个错误?
“如果你需要钱还是房子,我都可以办到,我能在生活上照顾你一辈子。”想用钱打发?呵,他笑了。“那个人,你爱他吗?!”
“谁?”
“跟你怀了我的那个人。”
“那时我们年轻,我没让他知道你的事——”
原来如此。
江品常忽然说:“我感到很抱歉。”
什么意思?高睿瑜愣住。
他口气轻描淡写。“我为我的出生感到抱歉。”车在路旁停下。
“到了。”在山路旁,有一往上延伸的小径。
他们下车。
“餐厅就在上面。”江品常说。
高睿瑜松口气。确实是非常隐匿的地方,随他走上小径,小径两旁是往下的山坡,黑不见底,杂草丛生。
走了约五分钟,蚊蝇多,又暗又低气温。高睿瑜问:“还很久吗?”她穿着短裙套装、高跟鞋,走得很吃力,蚊子也叮咬她的脚。
“我想,这里就可以了。”他停步,看向错愕的她。
“这里?”看看左右,一片黑,哪来的餐厅?
而他站在暗处,目光凛凛地看着她。“只剩一件事我不明白。既然抛弃亲生孩子,为什么又在媒体前大谈护儿政策?这么高调张扬你慈母的形象?”
她困窘,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正是因为曾经……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弥补。”犯过罪,即使没人知,心中仍有愧,于是更竭力表演慈母形象,宣扬护儿政策,为了掩盖年少时错误,就怕被知道这黑暗丑事。只是,当初承诺绝不泄漏她身分的认养人,竟然——
“你还真是厚颜无耻到极点。”他咬牙道。“你不知道吧?每每看你在媒体前那样卖力表演,真令我作呕。”
“对不起,我实在是——”她羞惭困窘,眼眶泛红。
“不要再说抱歉,这里没摄影机,不用演戏。”他苦痛地笑了。“既然要抛弃我,至少给我健康的身体。”
第19章(2)
“你身体怎么了?你病了吗?”她靠近,他退后,跟她保持距离。
“托你的福,我江品常的人生过得真他妈的有意义!”他骤然怒嚷。“知道我要什么吗?这就是我要的!”一把抢过她的皮包,朝山坡掷去。
“你干什么?!”皮包消失在黑暗里。
他目光如炬,面色阴郁。“我要的就是只要一次,一次就好,我日夜盼的就这么一次,让你明白被抛弃是什么感受,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被抛弃的我,过的是什么生活!”愤恨唯叫,他骂红双眼。
“现在,你,被我抛弃。”
不顾她惊愕、她痛哭,说完,往下坡走。
不,不可以!高睿瑜追下去,近乎惊慌地尖叫。“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江品常,我的东西都在包包里,江品常!”她穿高跟鞋,追得跌跌撞撞,追下山径,看他上车。
“你不可以这样!停下来!停下来!”追着驶离的货车跑,她摔跌在地,
不顾痛,又爬起来追。山路黑暗,四周没人。她害怕,一直喊他,慌乱哭喊。
但他铁了心不理,将她弃在罕无人迹的山上。
江品常看向照后镜,目睹黑暗山路她跑得狼狈,终于那黑暗吞噬她。
高睿瑜,我抛弃你了。这世上,难道就只有你能抛弃人?
呵,痛快。
他大笑,开窗,任强风灌入,吹痛脸面跟眼睛。扭开音响,摇滚乐响在黑寂山间,一路咆哮嘶吼。
<whscanIDO?>Smokie咆叫怒嚷,重复这撕裂人心的绝望吼叫。
WhatCanIDo?WhatCanIDo?WhatCanIDo?
江品常知道他能怎么办,他放肆大笑,强风吹散渗出眼角的泪。他想像她颠簸惊恐,在无人山中仓皇奔跑,走投无路,她会明白,天地间恍似只剩自己,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怖。
被抛下的无助,仅剩自己的恐怖。
那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感受。你,终于也尝到了吧?
多少次他忍受病痛,愤恨无助,而前路茫茫,他自问无数次。whsCanIDo?回答他的只有孤寂,像一缕幽魂飘晃在人间。
过去人前表现出来的所有淡然冷静,全在这刻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