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管事的独子重病,就算大夫看了诊,药也无处抓,在明家待了一辈子的老管事跪着求明相梧让他们爷儿俩出城,即使被靼子给逮着也认了。当时他没答应,没多久,老管事的独子死了,老人家也因为久未进食而离开人世。
这座城,此刻徘徊了多少饥饿的灵魂?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接近厨房时,他闻到一股异味,像肉香、又像血腥味,明相梧正以为自己饿昏头了产生幻觉,就见奶娘捧着个冒着烟的大碗,脚步颠篱且鬼鬼祟祟地走出厨房。
“你做什么?”
奶娘精神不济,完全不察明相梧的接近,差点打翻手上的大碗,幸好她死命捧着它,一见明相梧,原本蜡黄的脸色变得死白,“老爷……”
“你拿着什么?”明相梧心里浮现一股怪异戏,他此刻已经能确定奶娘手上捧着的是肉汤,香味让他更加饥肠辘辘,许久未进食的肠腹甚至有些疼痛。
但她哪里来的肉汤?莫名的寒意窜上他心头。
奶娘原是闪烁其词,甚至根本不敢直视明相梧的眼,然而随着她不自然的畏缩姿态,明相梧很快注意到她裙摆上渐渐冒出血迹,奶娘也再没力气做任何遮掩了,她终于忍不住哽咽颤抖。
“大小姐再不吃点东西,真的会……会熬不过去……”
若能无病无痛地熬过这场浩劫也就罢了,在这段日子里,哪怕只是染上一点点小风寒,都是雪上加霜,年方十三的明夏艳,小小的病就这样拖过一整个夏季,病杨中又遇上城内粮食短缺,到现在已经昏睡不醒。
奶娘进府里多久了?在明相梧亡妻过世前就照顾着长女,寡居又膝下无子的奶娘甘愿留在府里和他们一同挨饿,无非也是放不下那两个孩子,他立刻明白了碗里是什么,眼睛一闭,忍不住浑身颤抖。
您舍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汤,自己喝水度日,您是父母官,却让您的子民饿到只能吃自己的骨肉……
“你去吧……”他闭上眼,也许是太久没进食,这一刻竟然反胃欲呕。
奶娘走了两步,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明相梧,欲言又止。
城门不开,援军不来,她就算割光全身的肉,也救不了明夏艳。
她也明白开了城门之后,未必不是另一场恶梦,只是九个月的与世隔绝,磨光了所有人的希望与信念,谁知道城墙外的江山如今在谁手上?谁知道他们的坚持还有没有价值?谁知道除了城墙外那群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饿鬼道里挣扎的敌人,天下还有谁记得这座孤城的存在?
奶娘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因为她知道明相梧肩上的担子之重,不是她一个单纯、只求心爱的人安好的愚妇所能体会。城门开不开,她不去想了,只能日日夜夜祈求神佛保佑。
祠堂里,久未整顿,祖宗牌位也豪了尘。差役来执行每日例行公事,同他报告城内目前现况,口吻、神情总是一片木然,实在是连悲伤也嫌浪费力气。
然而今日,差役才开了口,明相梧已抬手阻止他往下说。那些报告从一个月前就已经千篇一律,这节骨眼谁还想劳碌干活儿?只是让自己更快累死、饿死罢了,就算真的一一去了解民间现况,恐怕也只会得到更多令人无力的消息。
“大人?”
明相梧始终盯着前方的祖宗牌位,差役久久等不到回应,终于有些紧张。
明相梧闭上眼。祖宗在上,原谅子孙不孝……
他喑哑地,喉咙缩紧,将要出口的三个字,重于千斤。
“开城门。”
“大人!”差役惊讶得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过错,与明家和亮城所有百姓无关,是他用兵失利,导致千余口人陷入围城困境,是他信心动摇,无法坚持到最后一刻,这千古骂名与罪过,就由他一力承担。
“我,羌城太守明相梧,命令你打开城门。”
天朝泰平八年秋,炎武国大将呼日勒夺下羌城。
来年春,北国境内天灾横行,炎武人元气大伤,天朝大捷,呼日勒退兵回北方。羌城太守阵前变节,朝中文武争相提伐,皇帝龙颜大怒,下令满门抄斩,连诛九族,杀无赦。
官方记载,明氏一族八百人,四百余人死于围城饥荒,其中包括明相梧一对女儿,其余皆问斩。
狂风沙总是太快淹没荒野的白骨,是非功过,其也罢,假也罢,由后人去说。
太平丰腴年到来,饥饿战乱的泪与血,只能成为黄泉之下幽幽的叹息。
“这小鬼是谁?”官差问。
“我的女儿。”元启天由关外做生意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绕道羌城,就算知道了,他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善良老百姓,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这些东西打哪来的?”车上的珍稀异宝更快地吸引了官差们的注意。
元启天不愧经商多年,立刻拿出一箱箱事先准备好的大礼,“小的刚从北方做生意回来,诸位官爷,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金银珠宝,一下就闪瞎那些贪得无厌的眼。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在哪儿都一样。有一个长袖善舞的领队、一票武功高强的镖师,元家商队顺利回到麒麟城。
“爹……”一路昏睡的小鬼醒了。
“我在这儿,乖女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他元启天纵横南北、无往不利的看家本事。
小娃儿揉着眼,看着陌生男人的脸,睡意全消,一脸防备。
“你才不……”话没说完,一颗糖葫芦已经塞进她嘴里。
“好不好吃?”元启天笑咪咪地,和蔼可亲极了,小娃娃点点头。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爹,如果你不认,我就把你丢到外面去,外面没饭可以吃,你要饿肚子的。”他一脸心疼。
小娃儿扁起嘴,委屈的小嘴儿轻颤,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阿爹根本不是眼前这男人的模样,阿爹才不会把她丢到外面去,阿爹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仅有的粮留给她……
“可怜的丫头。”他拍拍小女娃的头,“你阿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把你交给我,你要当我女儿才能留下来,知道吗?”
“阿爹在哪?”还有姊姊跟奶娘呢?她想回家……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你要不要听话?听话就有饭吃,很多很多的饭。”
有很多很多的饭?!小丫头立刻破涕为笑,点点头。
“很好。”元启天吩咐下人,从今天起小娃儿就是元府的小姐。
“你阿爹有没有教过你,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天,元启天带着小丫头来到元府一处特别清幽雅致的别苑,一名黑衣少年从树上翻身一跃而下,动作轻灵如燕,看得小丫头几乎要鼓掌叫好。
“老爷。”
少年是他儿子的护卫,因此元启天也没打算在他面前避讳些什么,他蹲下身,与小女娃平视。
他元启天的大名与元家“皓寅”商号,之所以从关内到关外、从天朝到炎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端的是精打细算、天底下没有他不能赚钱的地方,当然不可能突然善心大发,无条件当起收容遗孤的大好人。
小女娃点点头,阿爹总是告诉她那些圣贤书里的大道理,还说她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就懂了。
“我也不要你做粗活或卖皮肉。”虽然无奸不成商,但损阴德的事万万不可做,他也是很迷信的,元启天开始向念不休,也不管小女娃听懂了没,“你阿爹是我的恩人,让你满门抄斩的又刚好是我的仇人,所以这忙我帮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