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瑟楼位在“小莲庄”的花园中央,离中午设宴的一枝轩不太远。如意从周大人胖敦的体型看出他不太喜欢走路,才作此安排。
茶点送上,如意身一福,执起水壶准备泡茶。
热水一注入,段柯古闭眼一嗅,忍不住在赞:“好香啊,这茶。”
“段大人好敏锐。”如意解释。“民女使用这茶产自高岩峭壁,量少珍稀,要采它,还得靠身手矫健的小猴儿帮忙,所以这茶有个特殊的名字,叫“猴儿茶”。”
周大人不若段柯古风雅,听他夸赞,也跟着哼哈两声:“是是,真香、真香。”
如意抬手斟了两杯,纤手一请。“周大人,段大人,请。”
这猴儿茶的好,还得靠喝才能尽享其味,茶汤一入喉,段柯古立刻露出惊讶表情。至于一旁的周大人,则是瞠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着茶杯。
久久,才见周大人嘴里迸了句话:“好茶!”
如意与段柯古交换一笑,很能理解周大人的心情。这就是佳肴珍馐的力量,总让人尝过之后,便开始怀疑自个儿先前吃过的东西,到底算什么碎屑糟粕。
“民女灶房还有事,就不打扰两位大人品茶。”她身一福,盈盈退下。
今儿一早“小莲庄”门外就贴出告示,为了重新赢回“天下一品”牌匾,“小莲庄”特意在一枝轩席开二十桌,要请诸位客官们一同见证“小莲庄”的手艺。
告示一贴,未到午时,一大堆食客便将“小莲庄”]外挤得水泄不通。可规矩就是规矩,二十桌量数一到,门厅立即上闩,不收客了。
众人上座,资深跑堂走来说话
“咱家小姐有交代,今天大伙“吃飞”,也就是坐上位的周、段两位大人吃什么,诸位就跟着吃什么,至于帐钱,一律只收三贯钱。”
“这倒新鲜。”底下人交头接耳,谁不知道陆明当家的“小莲庄”,没点身分,钱囊不饱,还没法吃到大人们吃的好菜。
见时辰已近,段柯古起身朝众人一躬。
“周大人,欢有各位乡亲父老,大伙能坐同处吃宴,也算是有缘。我段某在这儿提个不情之请,就请大伙来帮我瞧瞧,看我手上这方“天下一品”牌匾,到底是还得还不得?”
“一定一定。”食客们齐声附和。人向来贪鲜好奇,听有这等新奇事,哪有人不愿参与道理。
立在屏风后的如意一瞧情势,回头吩咐:“上菜。”
“糟鹌鹑上桌。”
“羊肉叉烧上桌。”
“开洋干丝上桌。”
开头三道冷盘,由三十名跑堂分别送上。冷盘寸儿不大,正好让一人挟个两口尝鲜蒹开胃。光看这派头,座上几名吃过老当家曲谦手艺的熟客,皆露出无限怀念的神情。
但精彩的还在后头。
冷盘一见空,跑堂们又送上“小莲庄”的拿手菜——“蝴蝶鳝背”、“凤凰鸡”,还有段柯古最爱的“开水白菜”。
“周大人请。”
“段大人也请。”
坐于上位的段柯古与周大人相互敬邀,然后同时举箸,段柯古先吃“开水白菜”,周大人则是先挟炒得鲜脆的“蝴蝶鳝背”。
两道菜一入嘴,他们的表情就和底下人一样,霎时全都明白了。
为何先皇当初会赐牌匾“小莲庄”,而它又何能与京上的“一条龙”齐排名,被人喊叫“北龙南莲”,全是因为厨子手艺巧、刀火好,料材又新鲜绝顶啊!
“好一道蝴蝶鳝背!”周大人边赞边吃,完全停不下筷。
他什么时候吃过这么美味的料理?先前曲谦当家的事他记不清楚了,但他确信,自陆明接管这一年来,他从没有吃过!
“为什么?”周大人忍不住问:“一样出自“小莲庄”,为什么曲姑娘做得的事,陆明他没有办法?”
段柯古也是极舍不得才放下手里的汤杓。
他眼前这道“开水白菜”,鲜甜清酽,吃起来绵而不烂,每个白菜骨梗皆用细针戳过,再用浓洌上汤精炖,费足了功夫,目的就只为了食客们的一句“好”。
“这就是灶房厨子的心意,加上用料新鲜,手艺精湛,我们才能品尝到如此珍馐。”
“说得好。”一老者自席上站起,举杯面向段柯古。“要不是当初段大人狠心拆下那方“天下一品”牌匾,我们这群驽钝的人,还真不知我们错过了什么!”
“是啊,段大人英明。”底下人同时举杯相敬。
这些家伙,懂得吃什么珍馐!
被带到屏风后头的陆明愤愤地想着。早先让他们吃些剩菜残羹,他们不也一个个盘底朝天。这群人,全只会见风转舵!
“所以说,”段柯古起身问:“各位乡亲也都认同我把这“天下一品”牌匾挂回原位?”
“对,没错,的确是该欢回去。”众人附和。
段柯古朝旁一望。“周大人意思?”
“该还。”
好极了!段柯古笑。
“搬张桌子过来。”他喊声,一边拆下盖住牌匾的红布。
两个跑堂火速地将木桌搬来。
他手将牌匾捧妥后,两个跨步来到粱下,一个纵身跃上门厅,然后稳稳地将牌匾放回原位,底下食客们纷纷叫好。
“要不要请曲姑娘出来见一见各位?”段柯古下来时问。
“要见要见,咱们一定要见一见扬州城的妙手天厨!”
在此起被落的吆喝声中,一身白的如意现身,朝众人盈盈数拜。
“周大人、段大人,还有各位客官大爷,小女子在此谢过你们多年来对“小莲庄”的支持跟照顾。”
“说得好!以后我们一定常来。”
“是啊是啊,这儿做的菜还真是好吃啊!”
望着吃客们欣喜陶醉的表情,立在“天下一品”牌匾下的如意秀目含泪,在场除了段柯古之外,定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此刻的百感交集。
“如意就先不打扰各位用膳,菜再送上来。”
“响螺汤上桌。”
“莼菜羹上桌。”
响亮的喊声中,一列跑堂端着菜盘快步走来。一直望着厅堂方向的陆明突然张大眼,最末一名跑堂一与他眼神对上,陆明露齿一笑。
事情成了。
他这些日子的卑躬屈膝,所有的忍辱负重,全是为了这一刻。
那名端着莼莱羹的跑堂怀里,正藏着一支紫黑色极其稀罕珍贵的鸩鸟羽毛。这食毒蛇的鸩毒性之强,只消将毛梗朝酒水中轻轻几划,不到几刻钟饮者即七孔流血而死。
陆明这计谋算得歹毒,他料定段柯古是朝廷命官,若中毒身亡,负责掌杓备料的曲如意再无辜,也绝对逃不了牢狱之灾。
而他,刚好可以趁“小莲庄”群龙无首,再次坐享其成。
这也是他敢大胆撕破那纸转让契的原因。那种东西他再写就有,就算撕个百张千张,他也不怕,但千算万算,他就是忘了算进如意过人的灵鼻。
跟在最后的跑堂一与如意擦身而过,她突然皱紧眉,唤道:“等等。”
“小姐?”端握着菜盘的双手一缠,跑堂怯怯看了她一眼。
“这莼菜羹味道不对,你跟我过来。”她手一拉,直接把人拉回屏风后。
搞什么鬼!不但跑堂冷汗直流,连引颈翘望的陆明也跟着皱眉。
如意从怀里取出一把小杓,不多不少朝莼菜羹里沾了那么一些。
跑堂张大嘴还未喊声,她已将杓子送进嘴尝了一口。
见状,陆明猛地站起。
一直分神观察陆明的段柯古警觉抬头,朝屏风方向一望,正好就看见如意手一打,挥落跑堂手里菜盘的动作。